他就这么立在城门口,瞧着比何誉还要高大三分,可那双目却无端地透着精明,甫一出关,便四下打量着这几个信使,甚至好几次偷眼去瞧严骥带来的那些好马,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颇有世人所说贼眉鼠眼的韵味。沈洁也不顾他,丝毫面子都不给,他却也不恼,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沈洁把几人召集来,又分派书信,叮嘱完了,全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命人把严骥那几匹马牵来。
“好马啊,都是好马。”刘茂这才开口,附和了一声。
众人诡异地一默,只有陈澍毫无察觉地接话道:“真是好马!能骑这马,送十封信我都情愿!”说完,她一抬头,邀功似的朝沈洁看去,这才发觉几人神色各异,眨眨眼睛,也乖巧地闭了嘴。
“确实是好马。”沈洁道,“还能匀出一匹么?”
“得看沈大人是要给谁匀了。”严骥圆滑道,“若是还有旁的信要送,事涉百姓,哪怕是我自己在这点苍关困上十天半个月,也定是……”
“我用。”沈洁打断他,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何誉惊得道了一声“什么”,连那武林盟主也面露讶异,不过沈洁那双明目旁人也不曾看,一面说这两个字,一面直直地瞧着刘茂。刘茂却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面色不改的,只是笑了笑,道:“沈大人昨夜辛勤,果然是有他事要办,李某这出城一看,竟能为沈大人送上一道,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我走后,”沈洁哼了一声,也笑,不过是冲着跟来的一两个官差,坦坦荡荡道,“一切按我安排的来,若有困难,只管去找刘都护哭——刘大人,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黎民,你应当不介意吧?”
“哪敢。”刘茂笑着,示弱一般后退半步。
沈洁见状,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再赘言,转身快步朝马匹走去,路过陈澍时,也拎小鸡崽一样把陈澍拎上了她看中的那匹温顺黑马。倒是委屈了陈澍,本还想着多叙会话,上了马,看看沈洁拍马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城门口站着的云慎何誉,只来得及喊一句:
“来日再聚!——哦对何兄我那个第一名的钱劳烦你都收了吧!帮我去丈林村当铺赎一下——”
后面那半句话,便被马儿撒欢的蹄声淹没了。
这道虽然临着淯水这条大江,但跑起马来,风一刮过发梢,哪里还会胆怯?陈澍不一会便追上沈洁,连方才还想同云慎说的告别话也被她全然忘了,喜滋滋地纵马往山里跑去,眨眼间,身后的点苍关便比马屁股还小了。
岔路口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已有人扬鞭,抽着马屁股往其中一个岔道去了,不一会便消失在弯弯绕绕的山道当中,带起好一片尘土。沈洁的鞭也高高扬起,正当陈澍以为她要落下时,只见沈洁动作一顿,手中那鞭往回一指。
“你听。”沈洁轻声道。
崖边浪声作响,除却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也有崖上不知何处传来的雁鸣,回荡在山口,似乎伴着一道教人熟悉的呼声,从远及近。
“——陈澍!”
她应声回头,日头挂在正头上,这崖边的道上积了些许水渍,还未全然干却,在那愈发热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陈澍呆呆回头时,前方的沈洁好像也束起了缰绳,马蹄声慢下来,听见一声“你去吧”,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迫不及待地一扯马缰,让身下黑马调转头来,往回踏了两步。
天光充盈了整个视野,云慎不曾披着长袍,那细瘦身影在这一片有些晃眼的秋色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明晰,等渐渐近了,才看得清他是快步跑来的,陈澍心里一钝,正要开口叫他慢些,她总不会不等他,便看见云慎喘着气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躬起腰,杵着腿,缓了好一会,然后直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一扬。
一个小物件从云慎的手中飞出,逆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墨线,最终乖巧地落入陈澍怀中。
她低头一瞧。
第五十二章
“他方才扔给你了什么?”
行至山中,似乎已经穿过了那乱石横生,寸草不行的峭壁,路边的灌木也染上了翠意,从崖边探出一两枝光秃秃的褐色枝桠,渐渐地添了些新叶,零星点点的绿芽也从无到有,缘着这贫瘠的山道,越长越多。这里不比天虞山,没有那样的生机,却也是另一种的蔚然,一笔一划,一草一木,仿佛都含着力道,放眼望去,除却天边偶然飞过的冬雁,风止云开,那整片整片的山岭,只显得沉默刚韧,叫人生畏。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沈诘手上引着马,娴熟地穿过这条崎岖山道,她走得利落,又识得路,直到穿过座险峰,天光大盛,风景正好,才一扯缰绳,缓下马步,回头看向陈澍。
陈澍就不比她了,且不说识不识得路,毕竟前方总是有沈诘带着,不怕进了岔道,就说这山间怪石,道边荆棘,也足以抓住她的心神,时不时慢下来好奇地瞧上一番,等瞧了半晌,一转头,发觉前面的沈诘没影了,又急忙拍马赶上。至于其中是否偷偷使了什么小招数,教胯/下那跟她一样话多又贪顽的黑马脚底生风,比寻常还跑得快些,那就无从得知了。
前头的沈诘停在下一段上坡的山道之前,陈澍一夹马腹,那黑马四个蹄子撒开了跑,很快追上,堪堪停在沈诘身后。
便是此时,沈诘问出了这句话。
开口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陈澍,好似不经意,又恍惚带着点时常坐堂审讯的睨视,但很快陈澍便知道,她这个回头不过是确认陈澍赶了上来。沈诘问完话,一夹胯/下骏马,那马与沈诘不过今日第一次见,居然也有灵一般,如此乖觉地缓步向前走去。
陈澍便也拍拍身下黑马,她不比沈诘,哪里学过骑术,这回和沈诘同行,更显得她纵马的方式也奇奇怪怪的,不似御马前行,倒似同那黑马在嬉戏打闹一般。她先低头小声在马耳朵边上咕囔了一句“慢点”,被灵活的马耳扫过脸颊,沾了一道灰,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又坐了回去,才想起回沈诘的话来。
“哦,其实是我自己的东西。”陈澍道,伸手去笨拙地翻找被她挂在鞍侧的小物件,又努力伸长胳膊,递给沈诘看,
“喏,是我的剑穗。”
这会已出了山洼,是在阳面,小巧精美的剑穗就这样躺在陈澍的掌心,半边穗丝从虎口落下,随着马上的颠簸一摆一摆地晃动,彩光流转,煞是好看。
沈诘一瞧,也起了兴致,用手指浅浅一拨,道:“怎么有处断了?”
“沈大人眼力真好!”陈澍赞道,“哎呀,原本是好的,我费了好大功夫编的呢,可惜论剑大会的时候被那个……那个……忘了!总之是个坏人!出手没个分寸,一点也不‘怜剑惜玉’,把我腰间挂着的剑穗给伤了。”
“确实可惜。”沈诘道,抬眼去看陈澍,“那这东西怎么又到了那云慎的手里?”
“是我给他的。这些身外之物,带着累赘,我就都塞给他了。”陈澍吐吐舌头,道,“而且剑穗坏了也不能用了,我当时就想着反正我也不用了,不如给云兄帮我丢了,他那日还真骗我说已然丢了,结果你瞧——诶?我为什么会想给他?”
沈诘宽和地轻笑一声,道:“是啊,你为什么会想给云慎,而不是转送他人,或者干脆丢掉?”
“当时好像是心里有个声音……”陈澍皱着鼻子,努力回想,道,“也不是有个声音,就是有个想法,觉得若是不要这剑穗了,应当是还给云……为什么是‘还’,这么一想,确实奇怪——”
“哈哈,也许是你自己本就天马行空,想法颇多呢。”沈诘笑着,用马鞭指着那剑穗,道,“好生收起来吧!他既好好地把这剑穗留到了今日,又在分别时跑来特意送还回来,这东西可就不止单单是一个剑穗了。”
陈澍一愣,低头去摆弄手上剑穗,道:“什么?难不成他还在里面塞了东西,附了讯息?”
“我不是说这个。”沈诘摇摇头,笑声嘹亮,又收回马鞭,一甩,教胯/下骏马跑起来,一瞬又跑上了山坡,遥遥地高声道,“——这东西,可是个‘信物’了,不是么?”
那爽朗的声音回荡在两山之中,入目的一片沉静山色都淡去了,陈澍低着头,愣愣地把那剑穗拎起来,又仰头对着烈日,瞧上一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只是背着光,那样刺目的日照,从飘荡的穗花缝隙中穿过,几乎也牵动着她的心绪,愈发显出了那一道豁口,教人生出一股似是怅然,又似是爱怜的情绪。
“还不快些跟上!待会若是碰上了岔口,我可不管你了!”前方沈诘又高声喊道。
陈澍这才回过神一般,反手把那剑穗收进怀里,本能地夹起马腹,趋势着黑马飞驰起来,莽撞地冲上那坡道,又缓下来,和沈诘一对视,也不知为何,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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