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不过两个时辰,夜幕彻底降临,黑压压,阴沉沉,压得那院中缭绕的焦味也散去了,那月光方才冲破云层,恍若一道冷风,终于吹过大江,洒在波光粼粼的淯水之上。今日,尤其是这样的秋夜里,那江水反倒越显得温顺,连拍打岸壁的浪声都淡而低沉,全然不似那日洪水滔天。
如若不是亲身经历,不是那些洪水中殒命的人们就曝尸在这点苍关之外,恐怕只会觉得大梦初醒,在日复一日的幽静月光下,渐渐忘却那可怖的景象。
大抵这一城的人,都在尽力想要忘却的。
所以入了夜,这城中才会这样静谧,仿佛脱出现实,和淯水一起沉入了梦乡,不必再面临生离死别,也不必再烦恼明日的生路。
大街小巷上,那些被洪水冲破、冲倒的房屋院墙,在这样沉静的夜色下,反倒历历分明地被月光印了出来。地上高低不平,或杂乱如狗啃,或绵延如远方山脉的阴影,便是这一城的夜色中,最为深邃的那一片片墨色。
寻常人,凡有些经验,大都会避开这些墙根、院角,或是高阁的一侧。
倒不是因为这些地方太暗,看不清路,毕竟寻常的日子里,月光照样打在那些高楼短墙之上。
彼时,这些阴影只不过是一方暗色而已,可今日,却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凭空添了不少的混浊。既然看不清路,更看不清路上的人,不知这阴影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一个嗜血如命的恶匪,杀人夺财,又会不会踢到什么人,什么事,甚至是什么多日不曾被清理干净的浮肿尸首。
只有一种人,才会专门挑着这样被墨色覆盖的道上走。
心怀不轨之人。
当然,在这一个夜晚,或许还要再多加上一种人——
李畴、严骥和陈澍。
三人身份不一,年龄不一,性格不一,甚至连性别也不一,若一定要概述一番,也只能是“雄心壮志妄图查案,怎奈从未见过猪跑”的人。
只见这三个身影,从碧阳谷那个小院落里摸黑窜出,先是上了屋檐,接着又发觉在没甚灯火的夜里,飞檐走壁反倒更显眼一些了。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嘴地争了半天,无奈地从房檐上落下,走进那一块块的阴影之中,走了半条街,又发觉了不对。
三个身影,两个是身着暗色衣服,在夜里并不显眼,可有个就不同了,不止一身亮丽的白袍,还戴着白色发冠,其上羽毛也随着奔跑的动作,一飘一飘的,原先在月光下,三人没什么大差别,此刻进了黑漆漆的阴影当中,才显得分外显眼。
这也就罢了,偏李畴扎眼的可不仅是衣袍,还有他那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掉的那层粉,时不时映出一些晶光,乍一眼看去,真如同黑夜中的星星一样,惹人注目。
也不知是不是同寒松坞交好,因了这层关系,严骥才有心在这起子小事上让李畴烦上一烦,于是回头一看,大惊小怪地把这位“孔雀”拦了下来,道:
“你这是要去做贼么?你这是去当靶子的吧!”
“我们本就不是去做贼的!”李畴被这么一斥,也心有不满,板着脸辩道,“既然行得正,是去查案的,又何须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的老天,你平素在你的碧阳谷摆架子,过干瘾,当然没人管你,”严骥道,“今日虽不是做贼,可捉贼也是一样的啊!就光看你这开屏一般的打扮,远远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瞧见你了,别到时候被贼捉了,再来叫苦。”
李畴听了,越发不服,二人就站在这墙根里,又吵起来。那阴影哪里能罩住这三个身影,直把陈澍都挤出了这一小块的墨色,发愣地看着李畴又回嘴。
“你、我、还有陈姑娘三个人,哪里还需小心提防?难不成还有什么人,能从我们三人手里讨得好处,就算是有,这样的人,怎会来这乱葬坡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依我看,本就不该这样偷偷摸摸的,倒显得我们才心里有鬼似的。”
“你是不情愿偷偷摸摸了,你舒服了,那城外作祟的贼人也被你这一身扎眼的袍子给吓走了,到时候,干等在城外等个整夜,也不一定能捉到一根贼人的毫毛——”
陈澍看着他们二人吵了半响,没忍住,连着打了声两声哈欠。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就差吵起来的那二人已噤了声,不知何时,齐齐转头来看她。
“……嗯,要不你们二人先吵着。”她挠挠头,道,“我先去城外看看,等你们吵累了,或是分出个对错了,再来寻我……”
“不成!”李畴断然道,“不提此事本就是我碧阳谷弟子发现的,单说这尸首遍地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他一说,严骥竟也一反方才的针锋相对,出言附和道:“是啊,三人去,还能互为人证,若真抓到了什么大犯要犯,改日上那衙门大堂,总也有能互相说话的人,免得那贼人狡辩。”
陈澍“唔”了一声,歪歪头,就这么瞧着他们俩,直到二人又对视一眼,方应道:
“对啊,那你们在争什么?”
大抵是觉得她站在自己那边,李畴顿时也冷哼了一声,哪怕在阴影之中,面上也难掩得意之色,冲着严骥抬抬下巴,道:“是啊,你在争什么?”
严骥眼珠一转,看了看陈澍,又瞧了瞧那李畴,笑了,拿胳膊撑在后颈:“怎么,你们现在是要外行人指点内行人了?”
“谁跟你——”
这边李畴才说了三个字,就被陈澍出言打断了。她伸了伸懒腰,认真地同严骥讲道理:“若是嫌他衣服太显眼,把那衣服扒了不就成了?”
于是这头李畴那个“你”字才出了半个音,又生生地转了个弯,连他自己也转过脸来,一时情急,顾不上去遮掩那些情绪,当即便眼睛圆瞪,大惊失色,道:“——什么?”
然而他这声惊呼,虽是抗议,却也教他身侧失了防备,一眨眼的时间,严骥就偷袭而至,又把他偷了个正着。虽然李畴已是警醒异常,一发觉严骥动了,就撤身往后躲去,怎奈他身后是堵严实得洪水都不曾冲破的矮墙,加上他果真以为严骥要来扯他衣服,躲得狼狈,也躲错了方向,由着严骥伸手一抓,把他头顶那根碍事之极的羽毛扯了下来。
“严骥!!!”
李畴自是怒急,仿佛被扯了命根子一样要怒声斥他,伸手来夺,却是拆东墙补西墙,这边顾上了严骥,那面又漏了陈澍。
只见一阵风吹过,陈澍藉着李畴自己的势头,伸手过来,用她那方才在屋檐砖瓦上蹭过的小黑爪子一抹。
万籁俱寂。
李畴自己仿佛也知道面上沾了两道难看至极的黑灰,面容一震,连同严骥算账的动作也僵住了,脑袋一转,仿佛同身体不是一套一样生硬地转头看向陈澍,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难以置信。陈澍冲他甜美一笑,又拍拍严骥的肩膀,道:“这总可以了吧?”
严骥险些没忍住笑,捂着嘴巴,点了点头,憋出一声“嗯”字。
而陈澍呢,自觉完美地解决了这份争端,又转眼去看李畴,发觉这半晌,李畴是动也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她,于是又宽容一笑,道:“不必谢我,还需要再抹点么?”
眼看那李畴几乎要气得当场晕倒在这街边了,严骥才勉强忍着笑,这会倒当起了好人,乐哉哉地劝道:
“……总比被扒了衣服强,是吧,少谷主?”
——
纵然是这样看守严实的点苍关,出城入城都盘查数次,毕竟也都是些普通兵士,连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也查不出来,就更防不住他们三个了。一场小闹剧之后,三人稳稳当当地溜过门口关卡,从城墙而下,静静地等在了李畴所述的那个小角落里。
从这个角落,确实能瞧见面前那距离点苍关不过几步路的乱葬岗,一具具尸首,就这么静悄悄地,仿佛睡着一般地卧在那小山坡上。
大多来不及掩埋的,就这么直接堆在乱葬岗之上,若是好一点的,有亲人在世,哭着堆几捧土上去,至少教人瞑目了,就是半个身子仍露在外面。或是有些埋得久的,哪怕都埋进地底了,因为江风吹过,尸体又僵直,于是部分手脚慢慢地显露出来,仿佛要从地底爬起一般,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