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看着,陈澍这才从那半梦半醒中倏地挣脱开来,心中像是抓到了什么线索,教她一震。
这些人,有的是士兵,有的是从昉城被临时征用来的平头百姓,但都不妨碍这些物资是搬来给恶人谷守备所用。
换言之,这些车马所行之处,应当就是恶人谷储备物资的地方。哪怕不是储备些金银珠宝,所掳来的宝物的地方,也至少应当是储备兵刃武器的。
——而她一直所寻的剑,不正是武器么?
那光头用二人威胁她,虽然一时之间看起来占据了上风,但她可是陈澍,自然不会被这一时半刻的威胁所震慑住。昨夜之所以不敢追上前去,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二则是,她先前一直注视着云慎,揣摩着云慎的想法,等她与那光头一番争辩,才猛地顿悟了云慎那目光中所暗含的一层意思——
也便是没有任何意思。
那恶人谷中人的意思,无非是要陈澍这个人,要陈澍曲意逢迎,成为这帮恶匪的助力。既如此,不过是演上一场无可奈何,被颇屈从的戏码,也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对于陈澍这样不善于演戏的人而言,也算不上棘手。
至少,她成功把昨夜撑了过去。
这一夜,看似是她被困住了,但事实正相反,因为要留住她,这恶人谷被迫抛出了一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线索——她的剑确实在这谷中,别的不说,这仿剑的人,定是见过她那把剑的。
至于究竟如何在这偌大的恶人谷中寻剑、救人,只要按部就班地来,也不算是难事。
毕竟在那堂上确实是众人挟持着云慎、“钟孝”二人,可等他们被押走,关在某处简陋的监牢中,看守他们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武功高强的长老门主,更不可能派好些人重点看管。届时只需寻个破绽,把人“偷”出来,这种事,对于已不是第一回 当“梁上君子”的陈澍而言,已是轻车熟路。
而剑,因为相较于被关押的活人,更难找到蛛丝马迹,倒是稍微难上那么几分——
陈澍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地颤了颤,她摸了摸鼻子,最后看了眼那幅谷中众人忙碌的画卷。
窗户实是太小了,除了能多瞧见几道高处的山坡,根本瞧不清这些人究竟是自哪而来,又要载着这一车车的东西往哪而去。
若按常人的想法,约莫会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甚或是开门,与那些恶人谷中人虚以委蛇,以此套话。
可陈澍摸摸鼻子,这两件事都没干,而是悄然翻上房顶。
大抵是山谷之中的日出同谷外截然不同,等她翻上那小茅屋的房顶,便看见片刻之前还被山脊挡得严严实实的朝阳,实则早便高悬于山巅了,那绚烂如血色的初生日光,迳自打在了乱蓬蓬的茅屋顶上,这在山谷之中,却又不为人所察觉的微妙地界,只半晌,又仿佛被纯良温和的天光淹没了,那鲜明的血色转淡,而整个天边却慢慢地,恍似彩墨入水,被那日头染出了明亮的浅色。
顷刻间,天便亮了。
那些忙碌的身影越发容易辨认了。
陈澍挑了两道,都是搬运兵器和盔甲的,又借由屋檐与谷里长出的树木隐去身形,一齐跟着这两群人寻到了好几处堆放武器盔甲的地方。
这些库房一样的木房当中,早已堆了大半成山的器具了。有些盛着灰,有的则显然是这几日新搜刮而来的,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最里间。
毕竟是要为守住恶人谷,甚至驰援昉城做准备,这几处库房都分散在谷口,房中的武器装备也都以粗糙不一的民制兵器为主。
陈澍趁着两趟之间的间隙,进去翻了好一会时间,又把这几个库房都翻了个遍,直到太阳高挂,才又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整理好还没翻完的兵刃,从那库房奔回自己的小屋中——
果真,她前脚刚到,那光头派来“查岗”的人后脚也跟着到了。
隔着门,陈澍便打发了这把关切演得比她还拙劣的小喽啰,只是留下那人带来的饭食,等人都走了,她才打开门来,一面有些犹豫,一面又“义无反顾”地搞定了这顿匆忙的午饭。
有此例,她行事越发小心,整个下午都窝在这茅屋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公然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出神。
前一个法子似乎不大行得通,她倒是有把握能不被人瞧出踪迹,可这空荡荡的一个小屋摆在谷中,又是这样人来人往的位置,若要再寻剑、寻人,恐怕也只能在光头不方便派人来询问的夜晚,或是日头还没完全升起的清晨。
但白日里,她也不是没事可干。
陈澍看着那被她一扫而光,等着被下一个派来的人收回的破旧瓷碗,突地计上心头。
——
“你别说,若不是你们这局本就是蓄意所设,这办法还挺奏效的。”魏勉拿着那小碟,不过几日,她手上的伤口几乎已全然痊愈了,不过是留了的疤,在这日光下,也比那日被烛火映照时,看起来要浅多了,“这恶人谷中的那些个腌臜,素来是有胆无脑,故而向来是靠打骂来树立威严,带得下面的人也都一样蠢钝,这恶人谷数百、甚至加上那些仅仅是跑腿、办差的,笼统逾千人,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脑子灵光,能想到翻找从她屋中收来的锅碗瓢盆的。”
一面说,她一面把这小碟“彭”地一声搁置在云慎面前那小桌之上。云慎不语,看了一眼,才伸手来接,不过一翻,对着傍晚撒入房内的几缕霞光,便能瞧见印在碗外沿的几个小字——
“澍云安”。
这刻字的地方刁钻,往常碗碟被放置在桌上时,这一处因是外沿,总是朝下放置的,若非有人刻意弯腰去看,是决不能看清这两个小字的。而若有那些特殊情形,要将碟子倒置,那不论是在池中清洗,还是叠起来方便搬运摆放,也都不会让这样小的字在流水或是另一个碗碟的遮掩下暴露出来。
魏勉的话还没停。
“……而这些‘客人’——或者说囚犯——用餐所用的器皿,确实都是经年累月用剩了的,因此才会这样破旧。如无意外,这小碟被人洗了一洗,明日又会被送去其他囚犯的房中。”见云慎还在细瞧这小碟,她伸手来拿,道,“可惜你二人,一人如今成了恶人谷的座上宾,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另一人则干脆就是恶人谷之主,是没有福气收到这份她绞尽脑汁递出的消息喽。”
只是她这么一拿,云慎手里的力道却不曾松开,于是二人的视线相交,那魏勉被刺了一下似的,猛地又松开手,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冷笑一声,道:“你不会真要驱使我在这上头做文章吧?”
“你放心,此前我们商定之事,还是不变。只是劳烦你,再把这个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云慎道,又把手抬起,这回,顺从地把那碗碟往魏勉这侧一递。
魏勉并不接,面色几变,道:“我不明白。你是不清楚我如今在恶人谷中每次出入都有性命之忧,还是就单纯要报你那密阳坡那场谈话的仇,刻意为难——”
“就算是想报仇,我真的能为难尊驾么?”云慎问,他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推开窗,于是那好比朝阳一般绚烂的晚照也终于不受阻拦地全部透进,他看着窗外,缓缓道,“外面的动作加快了,萧忠的动作也加快了,因此我们所商定的计划恐怕也得……旁的不说,你若是把这碗放回去,被陈澍再次发觉,你应该也能猜到她的想法吧?”
“……还能有什么想法?”魏勉这才用她那只瘦得吓人的手指拎起那小碟,瞧了瞧,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放回原处,道,“不过就是凑巧没送到你这个‘囚犯’手里,那原因可就多了,许是每一间单独用碗筷,又或许是纯粹不走运……”
她显然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完,但那声音已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把最后的半句话扼在喉中。
一片温暖的霞光之中,云慎又走回那床前,此番,那光线明晰地照亮了桌前,因而也不只落在了小小的碗碟之上。云慎走回床前的一路,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那书桌,时而急,时而缓,时而晃动,时而绕回。
顷刻间,一副图便被他凭空摹了出来。
若说旁人还可能猜不到这画的是什么,魏勉却是绝对能猜出来,毕竟这图上画的不是旁的东西,正是她亲手递给云慎的那幅淯北地图,其上清晰地标注了诸地,尤其是恶人谷与昉城四周,该从何处进,又能从何处出,何处又藏了什么隐匿于树林之中的哨塔。
云慎在某一处顿下,缓慢地画了个圆,将这一处圈起来。
恶人谷既是在山谷之中,那周遭自然大多都是山岭。此处地势又不同于点苍关或是营丘城,就更别提孟城了。同是易守难攻的地势,点苍关易守难攻,在于其高筑的城墙与这点苍关两侧相较而来更为狭窄的入城口,加上横跨淯水,四个方向的城门,有两道是水路,换言之,若是有人前来攻打,除非水陆两道都齐备,还要熟悉附近山道,否则,连最简单的围城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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