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这是人说得的话吗?
月池升官了。在朱厚照上门, 将将开口时,她尚能稳重自持,因为料想八成是一个正式的翰林位置, 她名义上有救驾之功, 稍微提一级虽无常例,可也在情理之中。可下一秒, 她的神色却彻底僵住,朱厚照兴致勃勃地把玩着她帐子上的香囊道:“朕提你做了佥都御史。”
好似一个惊雷在这屋里炸响,月池被炸得头晕目眩。朱厚照的眼睛又清又亮,盛满了笑意:“怎么,高兴傻了?”
月池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起身想跪在地上:“万岁隆恩浩荡,臣铭感五内, 只是这万万不可。如此破格提拔,自国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这样的先例。朝臣若议论纷纷,会有大大损您的声威。”
朱厚照把她按回去,来了一句:“你先坐下,一点小事而已,哪有那么严重。朕心意已决, 他们驳了几句后,还不是只有乖乖听命。”
驳了几句……信你就有鬼了!难怪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 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月池强压下翻腾的思绪道:“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 力小而任重, 鲜不及矣。【1】臣一无资历, 二无实绩,骤然擢升,旁人不会以为是臣腹有丘壑,反而会以为臣是媚上布利。臣一己之声名不足惜,关键官员们恐人心浮动,不思于本职工作上用心,反而想走捷径,或直接讨好于您,或间接与您身边的人搭上线,长期以往,官场风气岂不是更加难以挽救。您为约束宦官,挑选能干的大臣,定下严明的升迁办法,可转头来,您自己就先违背了。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2】己都这样,又怎么能指望臣下秉承公义,不徇私情呢?因此,这样的恩典,请恕臣万万不敢领受。”
月池说完之后,又觉是否太强硬了,描补了一句道:“您要真要赏,我也不同您见外,还不如送我几斤阳澄湖大闸蟹。咱们还能吃着烧酒,一面品蟹肥膏红,一面赏霜叶秋菊。”
朱厚照本来不佳的面色在听到后面时稍稍缓和了些:“你干脆去做个厨子算了,成日就想着吃。朕提拔你,的确是不合典制,可只要你在都察院兢兢业业,建下功勋,此事不就成了慧眼识英雄,君臣相得的佳话了吗?也能鼓励一下年轻官吏,只要能建功立业,不拘年资也能获得擢升。”
建立功勋?!月池心里咯噔一下,好啊,亏她还真情实感地以为他是要赏她,原来是又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了。至于要怎么用,结合当下沸沸扬扬之事,月池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但她并不点破,反而故意道:“臣明白了,建昌伯毕竟是您的舅家,略略小惩大戒也就是了,若罚得太狠,反而会伤及您的颜面。”
朱厚照瞪大眼睛,头上大红抹额中央的合浦南珠宝光流转:“不是他们。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哪里值当朕费心。朕现下担忧的是另一桩事。”
语罢,他就把李东阳入宫的劝诫告知月池,他叹道:“这事也是给朕提了一个醒,朕毕竟不同以往做太子时,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大势。朕让翰林下放一来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成日眼高于顶,夸夸其谈,二来这些初入官场之人,心还没被彻底染黑,如看到了真相,还敢揭露出来。至于张家和勋贵,朕也是想敲打敲打他们,特别是几代的外戚,裤子上的泥巴都没洗净,就装模做样去压榨和自己一样的泥腿子了。朕最瞧不上这样的东西。谁知,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却被那起子酸儒夹杂在了一起,他们有心大肆免除勋贵子弟的官职,又强烈要求撤回九边镇守。朕问刘大夏,空缺出的职务该当如何?你猜这个老头怎么说?”
月池心一沉:“刘尚书是想加派文臣典军?”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提出要常设督抚,还真是敢想啊。九边镇守若有行止不端者,就及时换人,可若要废此制度,除非朕明儿就驾崩了!”
月池蹙眉道:“可您不能总护着宦官与他们打擂台,武将必须要立起来了。先帝在时,曾议定将武举也改为三年一次,此事慢慢需要提上日程了。”
朱厚照道:“朕也想过,朕还曾想,让军士也可以自由参加武举,一考谋略,二考武艺,三观人品,若有出类拔萃者,可以破格擢升。”
月池赞许地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矮子里拔将军,到底勉强了些。为何不像设置私塾一般,设置专供武人的学校呢?现有的世袭将官,成日吃空饷,斗鸡走狗,反正都是白养这群人,倒不如训训他们,兴许还能教出一些不错的。”
朱厚照一拊掌:“这个想法极好。”
月池道:“既然您有心提拔新人,那么处置老人,适当腾出些位置,并不算是坏事。”
朱厚照垂眸理了理锦袍,他腰间的白玉蟠龙环佩威严苍劲:“就怕有些人趁虚而入,让老人全部寒了心。文臣和武将不同于内官,内官残缺不全,得权不正,是升是杀,都在朕一念之间。他们没有那个本事与朕作对。可是文臣和武将,朕却不能任意斩杀,因为一旦逼得狗急跳墙,他们有能力铤而走险。因此,勋贵子弟即便再不堪,朕也不能贸然处置,这次必须要放他们一马,只等日后再徐徐替换。这就是朕让你现在去都察院的目的。你一方面要警示勋贵,另一方面却压制闵珪那群文臣。不能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也不能让那群纨绔子弟有恃无恐,继续妄为。”
月池一愣,她素来好修养,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大骂出声,听听这是人说得的话吗?知道的明白她只是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内阁首辅呢!一时之间,她的脸色都同青色的纱帐一般无二了,咬牙道:“万岁,万岁委以重任,臣自当尽力竭力,只是唯恐人微言轻,误了您的大事。”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没事,朕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月池:“……”她为什么要撺掇张岐去狗咬狗,不就是因为自身权位不足,不能直接出面去硬碰硬吗?她原先设想,趁这次机会,扶起张岐,她在背后影响局势,可万不曾想到,朱厚照的神来之笔,一下把她从幕后推到了台前。她又一次直接站在了文臣、武将和皇帝的交锋点上。如她偏向文臣,会引起武将的敌意,并失去朱厚照的信任,如她偏向武将,又开罪了文官集团。为今之计,只能像朱厚照说得那样,两边和稀泥,就怕技术不到位,最后两边都不讨好。她不由长叹一声。
朱厚照笑道:“你怕什么。只要不傻,都知道你此时入都察院是朕另有打算。谁敢与你为难,若真遇到鸡蛋碰石头的,你只管来找朕作主就是了。朕也会知会东厂,让他们给你提供消息来源。如此,也可万无一失了。你放心,朕是让你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不是让你去送死。只要朕在这世上一天,谁都不敢动你一根汗毛。即便朕不幸走在你前面,朕也会提前安排好后事,不会叫你没了下场。”
月池听得头皮发麻,她强笑道:“万岁说笑了,您自然会福寿绵长,臣这破败之躯,一定会走在您前面。”
朱厚照脱口而出:“瞎说,那还不如朕先去算了。”
月池这次真隐隐觉得不对了,她前世有才有貌,身家殷实,追求者不知凡几,她又不是禁欲主义者,自然也交过两个男友,尝过情爱的滋味。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朱厚照实在太小了,又毕竟明面上是两个男人,可随着朱厚照年纪渐长,特别是近些日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的确有些出格。若说是想做点情感投资换得她忠心一片,他也不至于亲自提刀去与豹子搏斗啊。如今又说出这一篇话来,月池看着他发红的耳垂,一时心惊胆战。天地良心,她只是想获取他的信任,作为行走朝堂的资本,可没有打算跟上本朝的龙阳之风,和小弟弟玩走旱路,必须要将一切掐死在萌芽状态里。
朱厚照又道:“如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朕绝不会在此时来找你。只是,朕身边实在是无人可用,所以,只能让你再劳累一次。”
他补得这一句话,倒让月池冷静下来。朱厚照的人品是不怎么样,但他的确具备一个帝王应有的素质。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恋爱脑,即便现在他隐隐有那方面的情愫,也丝毫不妨碍他继续利用她。只要她在正事上还有用处,他就绝不会自断臂膀,在她明确拒绝后还铤而走险。再说了,她马上要去都察院为官,与他见面的机会会大大减少,在减少接触的同时,她再表现得谨守君臣之份一些,相信这种不该有的感情会慢慢淡化。实在不行,她还可以申请外放,佥都御史也有四处巡察的职权。
想到这里,月池心下大定,她朗声道:“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还想再勉励她几句,忽而听到窗外传来贞筠的骂声:“好你个讨债鬼,你就缺这一口吃的吗,让人家多歇片刻都不行!还不赶快滚回你的狗窝去。”
朱厚照面色一青,他正要发作,外面又响起了大福的汪汪声。月池憋笑憋得脸颊发酸,还要强自镇定道:“拙荆多年独自支撑门户,越来越泼辣,扰了圣听,还请您恕罪。”
虽说是骂狗吧,可听起来怎么明显不对劲,朱厚照一口气上不来,又不下去,只得硬生生地忍下,今日难得没有用饭,就摆驾回宫去了。
厨房里,时春对贞筠可谓是刮目相看,她问道:“你就不害怕吗?”
贞筠呸了一声:“怕什么,只要他还用得着阿越,就得忍我三分,一旦他用不着阿越了,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既然如此,当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人生匆匆数十载,不就是求个快活吗?我就是看不惯那他那幅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家给他卖命,还以为是给了什么天大的恩典,孰不知,我们家的人从来就不稀罕!”
第123章 角崩爪秃龙虎斗
说到底,还是天家对我们不起。
天子一言, 重于九鼎大吕,更何况,这还不只是说句话, 而是实实在在的四品任命。多少人苦熬一生, 都坐不到这个位置。而李越这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仅仅高中一年多就爬到了这个位置。那不得志的清流文人, 是既羡又嫉,一时之间,嘲讽诗句无数。其中最出名的是一首:“修修玉雪身,绰约风前影。根细善钻穴,腰柔惯蒙泽。虽为空心竹, 青云咫尺攀。徒怜松柏洁,凋残草莽中。【1】”表面是写竹, 实际是唾骂李越如空心的竹子一样,无才无德,以色侍君,以求高位,反将那些坚贞如松柏一样的佳士排挤在外。
而老谋深算的高层文官却一眼看明白了,原来皇帝还是不放心。闵珪苦笑道:“叫我等去再三告诫还不够,还特特派了人来近前盯着。”
戴珊道:“不过一黄口小儿, 又能有何能为。你我所查,皆有真凭实据, 不怕他来颠倒黑白。”
闵珪道:“松厓公此言差矣,实不相瞒,我不是担心他, 而是担心他背后的皇上, 执意相护。那可就难办了。”
戴珊道:“那我们就死谏, 朝中百官又并非全然都是摆设。还有民间,因《法王历世记》和《新包公记》闹得是热火朝天,纵然是天子,也要畏惧悠悠众口。”
闵珪这才捋须道:“正是,正是,我等一定要讨个公道。”
朱厚照的一道中旨到此完全起了反作用,定国公徐光祚之子徐延昌进了酒楼半个时辰不到,衙役就破门而入。徐延昌被吓得半死,大声尖叫。随身的书童拼死拼活回府去报信,带着一行家奴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与官府的人马对峙。一个说是奉旨办案,名正言顺,另一个则说是世代勋贵,身份贵重。
两波人马互不相让,竟然在大街上打做一团,头破血流者众多,幸好没人丧命。闹得这样大,戴珊急乘官轿匆匆赶过去,而定国公徐光祚也早已飞骑赶来了。这一代的定国公于弘治十七年才初初袭爵,今年也不过四十许人,生得健硕高大,唇上有短髭。戴珊还未进门,就听到定国公如雷鸣般地呵斥声:“你们是吃了熊心豹胆不成,竟然这样抓人。圣旨呢,把圣旨拿出来!否则我一定要去面见皇上,治你们假传圣旨之罪!”
衙役们对着徐延昌还敢摆摆官威,对上定国公本人则体虚气短了,眼见徐光祚就要像拉小鸡似得把儿子拖出去,父子俩刚刚走到门前,就对上了摇摇晃晃进来的戴珊。
戴珊须发皆白,又连连咳嗽,不过是个病歪歪的老头,可徐光祚见他却不由一凛,他暗骂自己适才怎么不走快些,面上却是一派正气凌然:“戴御史,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你们都察院是怎么在办事?!无凭无据,为何要拿犬子?”
戴珊微微一笑,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就让徐光祚闭嘴:“涉嫌谋反的建昌伯家人招出了令郎的名字,按照大明律,应该让令郎去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