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又闭上双眼,她轻笑一声:“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大师放心,闹成这样,无论哪一方,都不会贸然惹上大明。只要我活着,你就有命在。”
丹巴增措长松一口气,他还替月池掖了掖被角:“那就好,那就好。小僧就知晓,以施主之智,一定有法子的。”
七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月池就迎来了自己一直等待的变数。她又陷入到了噩梦之中,依然是在遍地尸骸中跌跌撞撞地狂奔,可又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一低头,就看到了时春和张彩毫无血色的脸和破碎的躯干。她陡然惊醒,黑发粘在了脸上,胸口不断起伏。
她愣了一会儿,习惯性地告诉自己:“是梦,是梦。”
她正恍惚时,异变却发生了。叫嚷声、救火声如闪电一般划破夜空。月池悄悄地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想看看外头的情况。忽然,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就如铁钳一般。
月池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噩梦带来的阴影一扫而空,她一下就笑了:“总算是来了。”
一队队人马手持火把从帐前跑过,料峭春风吹入,朦胧的火光下映出嘎鲁的脸。月池粲然一笑,她竖起了手指:“嘘,先别说话,让我来猜猜看。你能够混进来,就表明外头出了大乱子。什么样的大乱子,能将整个鄂尔多斯都惊动呢?噢,只有一个原因,乌鲁斯逃亡了,对吗?”
月池察觉到抓住她的那双手在发抖,她一下明白了,她猜对了。
帐篷外的叫嚷声还在继续,且越来越有拔高的趋势。他们大叫道:“快去运水,着火了,快来拿水来救火啊!”
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帐子,内外就像变成了两个世界。嘎鲁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就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你猜错了,是乌鲁斯,自尽了。”
月池的身子一颤,这是大大超乎她想象的。她道:“不可能,乌鲁斯,没有自尽的勇气。”
嘎鲁道:“可他却不能违背母亲的命令。”
大哈敦、满都海……月池蓦然笑了出来,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微笑道:“那么,你是要送我去陪他吗?”
嘎鲁一愣,他眼中似怨似恨,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无法使她动摇分毫。他有时真想将她脸上的面具撕碎,可他却不能。他道:“可惜,大明天子放出了话,李越一日不归,大军便一日屠一部落。你的命,还有用。”
月池一惊,朱厚照?嘎鲁瞥见她的神色,他几乎是突然福至心灵:“他也喜欢你,对吗?”
月池苦笑道:“天子心中的喜欢,比什么都要淡薄。”
嘎鲁冷笑一声:“正如权臣口中的爱慕,比什么都要虚伪。跟我去汗廷吧,大哈敦要见你。”
第275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厮杀、掠夺与鲜血。
月池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嘎鲁离开。她一路上的配合, 连汗廷的探子都啧啧称奇。嘎鲁讽刺道:“你和右翼之前打得火热,现在居然这么快就转向了。犯下这样的大罪,你以为汗廷会放过你吗?”
月池淡淡道:“你要知道, 世上许多事, 不在于想不想,而在于能不能。汗廷怎么想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怎么做。”
嘎鲁又一次哑口无言,半晌方冷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他们在众多汗廷探子的掩护下,不断乔装改扮,穿梭各大部落, 直奔察哈尔草原。而月池离开后,鄂尔多斯高原闹得沸反盈天。乌鲁斯死了, 嘎鲁和李越跑了。亦不剌父女与满都赉阿固勒呼一晚上连失三张王牌,再也没有当初威逼张彩和时春时的傲慢。
时将军则一夜之间翻身做主人,她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我问你们,人呢,老娘的人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亦不剌恨恨道:“李越是被汗廷的探子带走了。”
张彩讥诮道:“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连几个探子都拦不住?”
满都赉阿固勒呼呸道:“那是几个吗?新来的那些牧民中,有不少都是探子乔装。我们也是一时没有防备……”
张彩的话比刀子还尖刻:“怎么, 那日你们又是上拳脚,又是上飞刀的, 我还以为你们已是准备好了一切,一挥手就能拿下左翼了呢。没想到,你们这原来还有疏漏啊。大汗没了, 王子没了, 就连牧民也将这场火灾当作了天谴, 对你们心存怀疑。而你们还去大大咧咧宣了战,哼。”
琴德木尼气急败坏:“张彩,你他妈是学变脸出身的吧。李越没了,你以为你就能逃脱责任了?”
张彩双手抱胸道:“我变脸哪有哈敦来得快。就是不知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哈敦还能不能靠变脸拯救时局。差点忘了,您还可以装怀孕啊,需不需要外臣拿个枕头来先给您垫着?”
琴德木尼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乌鲁斯居然会自杀。她那个软蛋丈夫,居然会自杀!乌鲁斯自登基为汗后的唾骂吵嚷,让她十分厌恶。她在不胜其烦后,决定一劳永逸。她去找了黑萨满,希望能借萨满的诅咒,让乌鲁斯乖乖顺从于她。
鄂尔多斯的黑萨满自喇嘛教大兴之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可碍于政权的强势支持,他们又无能为力。如今,好不容易新任的哈敦找上门来,他们怎会不绞尽脑汁,好好表现呢?
他们将自己所有的大麻存货都给了琴德木尼,并教导她如何使用。琴德木尼一听说这灵草的“奇效”,立马毫不犹豫点在乌鲁斯的帐中。最后的结果也让她十分满意。
乌鲁斯再也没有往日的神气。他要么是抱着药炉,吸得欲仙欲死,要么是因缺药而苦苦挣扎,以至于跪在地上求她。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乌鲁斯发作时,让他不住地摇尾乞怜,然后等他清醒后,又在他面前一一复述他的丑态,接着哈哈大笑,欣赏他捶胸顿足的样子。她真的以为,乌鲁斯已经完全被她攥在手心了,可没想到……
琴德木尼迄今还记得乌鲁斯死时的情景。他不是立刻没命,而在床上挣扎了数日之后才咽气。他的大半个身子都烧得黑黢黢一片,就连脸也狰狞如鬼魅一般。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床上,一动不动,眼底还带着笑意,看着他们所有人为他忙得似无头苍蝇。
汉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得以逃脱软禁。这时,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他的命。然而,萨满的巫术、汉人的医术,全部起不到一点儿作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乌鲁斯的气息一点变弱。在最后回光返照时,他竟然又笑了出来,还发出了细弱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声嘶力竭地重复:“你们完了。你们完了!”
这四个字就如幽灵一般萦绕在她耳边。她时常被他那张丑陋的鬼脸从梦中吓醒。她怎么也没想到,只一个晚上,她就由风光无限的大哈敦,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唯一值得庆幸得是,他们提前备好了和乌鲁斯相似的替身,还可先暂时瞒上一阵。只是,纸包不住火,那场大火的动静又太大,否则她何必在这里受张彩这个王八蛋羞辱。
琴德木尼的手上青筋鼓起,恨不得再给张彩一刀。张彩似是读出她的想法,居然把自己的脸凑过来:“哈敦要打就打吧。谁让您是蒙古的女主人,至高无上、大权在握呢。就连汗廷见到您都得抖三抖,更何况是我这个外臣。”
“你!”琴德木尼要气疯了,她高高扬起了手,真心想把这个狗东西打翻。可中途却被亦不剌太师拦截。
亦不剌到底是老谋深算,他没好气道:“行了,都这个时候,我们还争这些气干什么。再不想出法子,我们之前的打算,可都要落空。”
张彩冷笑一声:“想办法?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办法,就是回归我们李御史的原计划。派人紧急通知瓦剌,我们三家结盟,共同对抗汗廷。”
满都赉阿固勒呼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方道:“放屁!瓦剌,你疯了吧。没了汗廷,又来一个瓦剌,那有什么区别。”
张彩心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与时春对视了一眼。时春适时开口道:“那就只有这个办法。稳守高原,以逸待劳。”
她以手沾奶,只寥寥几笔,就画出了鄂尔多斯高原至黄河的大致地形。琴德木尼看得暗自心惊,之前为恭维她勉强称呼她将军,岂料她真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时春道:“这里至少有两个地方可以伏击。一是翁观山的峡谷,他们若是从威宁海向西进发,八成会通过这个峡谷。我们大可提前探知,在此伏击。二是黄河岸边,他们要是绕路避开了我们的第一重埋伏,那到了这里也势必要通过黄河。河谷地势开阔,也是决一死战的好地方。我们只需要提前备好弩箭等武器,他们连逃命都来不及。而我们大明的军队则可去攻打汗廷。”
这个战术倒是可行,只是之前让明廷打头阵当炮灰的想法就落空了。亦不剌父女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满都赉阿固勒呼不满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们坐在这里等。”
时春摊手道:“你们可以打过去啊。我们还能拦得住你们?就是这两万户去对人家四万户……”
张彩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还失了大汗、活佛和民心,还是去长途跋涉。我先将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么心急火燎地打过去,我们大明的军队可赶不及。你们看我干什么,去京城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吧。朝廷也得商量商量呀。我们李御史已经被你们搞丢了,现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也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