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的僧人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状,加上下了雨的山路湿滑南行,他们便想着先煎药,等天明再下山请医师。
闻人湙并未强求,只能听着窗外哗哗雨声,陷入一个又一个梦魇。这病体支离,苟延残喘的日子,时常让他感到了无生趣。父母手足皆在九泉之下,徒留他背负一身血仇苟活,在无边地狱里爬上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如今也许是阴司来收人,要让他死了好解脱。
连着高热不退后,他昏睡了许久,恍惚间梦到了从前,好歹不再是一地血腥的噩梦。只是一个分外平静的午后,他随母亲去梁王府拜望,看他二叔新添的女儿。那孩子快满一岁,仍要人扶着蹒跚学步,口齿不清地学人说话。
二叔后宅的美人多到认不清,自然也不在意多出来的一个女儿,连名字都忘记取了。
彼时他正因为在太学捣乱,被太傅罚了抄写诗书,母妃一边和美人说话,一边检查他的功课。他兴致缺缺,美人却突然说:“皇太孙年少聪慧,日后是经世之才,不知可否为小女取名,好让她也沾沾福气,日后不要太愚笨。”
他正巧背到“莺时物色正裴回”一句,便朗声说:“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小妹生得灵动喜人,便取这‘莺’字……”
梦醒后,是黑沉沉的帐顶,既没有母妃的谈笑声,也没有什么春光明媚。
闻人湙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只是略带感慨,他还命不该绝。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僧弥在一旁守着他,听到动作立刻睁了眼,见他醒来不禁欣喜,忙端了水递过来。“施主可算醒了,再不醒那位女施主可要哭死了。”
他喝了水,干涩的嗓子缓和了些,声音仍沙哑着。“几时了?”
“方才过了子时。”
闻人湙点了点头,听到窗外雨声沙沙,料想是雨势小了。
小僧弥也起了身,碎碎念道:“我还是去看看女施主吧,可别她也跟着病了,昨日一声不吭下山,夜里天快黑了才回来,可将我们吓得不轻。听说是宫里来的贵人,要是出了事我们担当不起的……”
“她下山做什么?”
僧弥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险些忘了说,女施主这是怕你出事,特意下山寻大夫去了。”
闻人湙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冷冷淡淡的。
僧弥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郎心似铁,当真是个缺心眼的,竟一丝触动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披着外衣站起身,面上仍有几分病后的羸弱之感。
最后是在正殿中找到了人。
已经过了子时,珑山寺的僧人都睡了,剩下他守夜,顺带看着闻人湙。
正殿中烛火依旧亮着,映下一片昏黄的光。檀香的味道混合着夜晚的凉风,莫名使人心中安宁。
就在高大的佛像下,有个纤弱的女子正在蒲团上虔诚跪着,冰冷的地砖上投着她的影子,朦胧光晕映在她身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越发柔和。
女子衣裙上带着未干的泥水,鬓发也有几分散乱,也不知是上山时摔了多少跤。此刻仍兀自跪在蒲团上,低眉默念经文。
她似乎是太过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已经默默看了许久。
四处静谧,她抬袖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道:“你可一定保佑先生长命百岁……”
烛火被风吹的轻晃,闻人湙就那么静静站着,忽然觉着心中也有什么跟着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渐渐听不见那扰人的雨声。
“果真愚笨。”
——
容莺脖颈上的伤在慢慢好转,缠伤口的白布便不再用了。
自从当日她怒从胆边生,和闻人湙争执了一通后,他的确没有在白日里来烦扰过。
却也只是白日里……几乎每夜,他都要雷打不动地到撷芳斋,躺在她身侧入睡。
容莺夜里容易做噩梦,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知道闻人湙的确是歇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敢怒不敢言,索性就忍着了。
伤口结痂后开始发痒,丑陋的疤痕横在白嫩的肌肤上,让人不禁感到美玉有瑕。容莺十分不愿意照镜子,看到那么大一个疤,她心中难免也会情绪低落。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闻人湙到底是否来过,因为他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到,晨光熹微前又离去。十分古怪又十分让人迷惑,难道她的床榻就软一些,更能睡得安生吗?
直到夜里,她睡得迷糊,伸手去挠发痒的伤口,手却突然被压了下去,耳畔恍惚听见一声低喃。
“忍一忍,不能挠。”
她半梦半醒,乖巧地应了一声,当真就没去碰了。早晨醒来才想起这件事,还以为是梦,并没有放在心里。
直到夜里再次从魇梦中醒来,陡然惊觉榻边坐着一人,一双眼睛如鬼魅般盯着她,再仔细看,目光其实是在看她玉颈上狰狞丑陋的伤疤。
察觉到她醒了,闻人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做噩梦了?”
“你想要做什么?”容莺警惕道。
夜里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替她掖了被角,忽然说:“我梦到你了。”
容莺觉得他情绪不太对,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然后动作忽然被迫止住,猝不及防被靠近的闻人湙拥入怀中。
发丝缠缠绕绕,药香浸透衣衫,他冰冷的唇贴在她颊边,似喟叹般留下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好……”还好醒来,她就好好地躺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