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不要早点回去呢?
糕点很扎实,江蓠各样都尝了些,灌了一壶茶,吃了八分饱。她伸了个懒腰,在屋内散步消食,忽想起书袋里还有薛白露给她的月事带,是用丝绸缝的,还绣着精致的花纹,这个得收起来。
打开墙边的大箱子,里头有几件披风和薄毯,她往下刨,又是一顿——她准备把月事带压在最底下,可那儿已经有了,还放着用匣子装的草木灰和厚厚一沓草纸。
……这狗官还怪细心的。
他细心成这样,分明就让她没有理由回尚书府!
这儿什么都有,她住上半个月都成。
刹那间,江蓠眼前天开地阔,已经把接下来几天计划好了,去听课、扫荡藏书楼、找先生讨论过年前的分堂考试,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什么事都阻挡不了她大鹏展翅。
至于楚青崖会不会生气……
还是自己开心更重要。
入了夜,北城华灯初上,小雪新停,刑部衙门陆续走出下值的官吏。
“大人还没回去?”一名缁衣卫风尘仆仆地来到后院,领了杯热茶暖身。
杜蘅在房内整理卷宗,头也不抬地答话:“大人和玄英统领去狱里提审犯人了,一时出不来,让夫人别等他,回府和小姐先用晚饭。”
那侍卫尴尬道:“夫人身体略有不适,说不想走动,就在国子监住宿,小姐已回来了,劳你同大人说一声。”
杜蘅从卷宗里抬起头,瞪大眼睛,“不是吧,这才第一天,大人知道不得冲去国子监骂街?你去告诉他,我不敢去。”
侍卫硬着头皮道:“之前太医开的药,夫人没怎么吃,今日就不好了一阵。嘉惠郡主帮了她的忙,所以她叫我到库房里拿一柄玉如意,明儿一大早给郡主送去答谢,我顺路来知会大人一声。你是他看着长大的,说话比我管用。”
杜蘅叹道:“好吧好吧……明日可一定得回来!再不回来,我后天就要因为左脚先跨进衙门被赶回老家了。”
“大人怎么还亲自审犯人,都多少年不干这活儿了。”
杜蘅合上文书,“定是那些南越流民嘴巴紧呗。”
说着便去了刑部狱。
京城的监狱有三个,一个是府狱,关的是犯了法的普通百姓;一个是诏狱,关的是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还有一个刑部狱,里头塞满了大案的重犯,全是难啃的骨头。
楚青崖去提审的这几个南越流民,是一个月前让缁衣卫从边境抓来的。
南越灭国二十多年,所有蛮族的头领都被宣宗开膛破肚祭了天,留下部族里十数万民众。性情乖顺的就在土司治下种田度日,每年缴纳人丁税,也有那等心怀仇怨的贵族、死士流浪在外,没有户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会些邪门的巫蛊之术,让当地官兵十分头疼。
楚青崖活捉这些人的目的,一是要从他们嘴里撬出桂堂使用的易容术,二是要弄清他们的头领是否与齐王有关。
一共六个,这些日子死了一个,自杀了一个,疯了一个,还剩三个能用。
狱里幽暗阴湿,玄英举着灯盏,在前方照路。楚青崖负手从一间间监牢前经过,目光淡淡扫过刑具上架着的人,绯袍如鲜血漫过石阶。
在地下水牢的入口,他脱下官服和乌纱,伸手接过油灯。
“都在下面了?”
“是。”
“能说话?”
“能。”
待那身影陷入漆黑的深处,玄英不由呼出口气。
大人亲自动刑,历来都是不让人看的。
他等在上面,屏息凝神,可下面什么声响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水牢里的东西他见过,即使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看了也毛骨悚然,他把那几人带下去绑在铜柱上,就再也不想下去第二次了。
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玄英知道那是什么,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儿,隐约有人喘气,沙哑的呓语像蛇爬过沙子,没多久又归于沉寂。
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没有人尖叫嘶喊。约莫到了亥时,钩月升到中天,惨白的月光从天窗射进来,照亮了水牢入口,玄英探头往下看,浓墨般的黑雾里似有几个人形的东西在扭动,水潭噗通噗通地闷响,浓重的血腥气飘上来。
他还想再看,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冒出个血淋淋的脑袋,他下意识“唰”地拔出佩刀。
“……大人!”
待看清了,他才惊呼着收刀。
楚青崖的脸上溅满了血,一双眸子如野兽般发着幽幽萤光,眼神落在长刀上,连刃都似结了层霜。他从阎罗殿踏着石阶走上来,身上的中衣已经成了血衣,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每走一步,靴子里就溢出暗红的血污。
“大人可受伤了?”玄英紧张地问。
这时他才轻咳一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神情,略带疲倦。
“无事,叫人下去收尸罢,疯了的那个放出去,暗中盯着。再打桶水来。”
楚青崖脱下被血浸透的衣衫,在玄英出去打水的同时,飞快地写下在水牢里逼出的口供。
那三个南越人经不住拷打,吐出了自己部族内常用的几味毒药和蛊虫,但一口咬定没有幕后主使,只是恨燕国灭了自己的族,所以拿百姓开刀。
江家别院里被腰斩的六个缁衣卫,乃是中了一种叫“兰陀诃”的毒药,此药吸入鼻中,可使人的肢体在瞬息间僵直,无法行动。这种毒来自南越的苏伦部,当年宣宗就是听说该部的王族祭司炼出了长生药,才与南越开战,至于易容术和薜荔虫,也是苏伦部死士世代相传的秘法。这些死士是阉人,最后一任首领叫诃士黎,灭国后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和木察氏王族一起死在了王宫的大火中。
写毕,他扔下笔,久久地盯着石板上移动的月光。
牢里静如坟场,当差到夤夜,只有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