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肯定薛湛对楚青崖不会像对她那样诚恳,也看得出他对家族的忠诚。如果她对他直说,楚青崖的身世需要找内务府出身的王总管确认,这个天大的消息让薛家人得知了,难以预料会有什么后果。
薛家是薛家,楚家是楚家,说到底是两家人。
薛湛一口答应,可这事却急不来。那三个正主要修养一个月才能恢复神志,正月里假公主带着假总管回了慧光寺,就住在暗室上方,如果要在众人跟前露面,便会再次到囚室里用薜荔虫采血。
如今楚青崖押着齐王去干江,若是得胜归来,这女人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么蛾子——齐王是小皇帝最后一个叔伯,他一落败,就只剩大长公主这个亲姑姑了,届时她很可能会凭着这份亲缘关系谋利。薛湛是谋定而后动,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确信能把这南越女人和其同党捉拿归案,他不会拿薛家的前途来冒险,或许还要等楚青崖这个掌刑狱的阁老回京再动手。
江蓠一面佩服他极强的耐性,一面做起了国子监的乖学生,日日掐着时辰去上课,卯出酉回。月课的结果很快出来,她的策论被宋博士批了个“甲上”,得了一分,斋里的监生们都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斋长誊抄文章,贴在廊上供众人拜读。
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正巧府里回了个缁衣卫,快马加鞭运了一箱子冰镇的鲜货来,说是十条江里的河豚。
赠人的礼这不就有了!
冰块里的鱼青背白肚,表皮生着斑点,江蓠好奇地拿手一模,疙疙瘩瘩的。她没吃过这玩意,不知烧出来滋味如何,总之是这个时节京城酒楼里没有的稀罕货,当即吩咐下人:
“两条留着我们自己吃,两条送到靖武侯府,两条送到镇远将军府,还有两条给宋博士和助教。剩下两条等我写个帖子,一起送到礼部尚书府去,就说是大人体谅他办春闱辛苦,慰劳他的。”
侍卫没想到她当机立断分了个天女散花,犯了难:“夫人,这些鱼是大人叫我三日内送回京城专门给您吃的,途中换了四匹马,您好歹顾着些他的心意。”
江蓠赏了他一两银子,和颜悦色地道:“路上辛苦你了,拿着买些酒食。既是全给了我,那就归我处置,大人还能为了几条鱼同我生气?”
侍卫想了想楚青崖不妙的脸色,又被夫人说一不二的气势所动,权衡利弊之下收了钱,唱个喏,买酒去了。
当晚厨房把河豚洗净,用猪油煎了,佐以草菇火腿、春笋豆腐,一条红烧一条炖汤,香味飘出十里地,尝上一口结实弹牙的鱼肉,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江蓠和阿芷坐在花厅里,赏着含苞待放的桃花,吸溜着汤里软糯的河豚皮,品着清冽微甜的梨花酒,美得都哼起小曲儿了。
阿芷吃着吃着,突然抬头:“姐姐,咱们家只剩鸭子和大鹅了,再去市上买点儿肉吧,不然姐夫回来没法吃。”
江蓠才想起来,先前闹和离,朝廷的腊赐都叫她赌气发光了,留的肉食都是他讨厌的家禽,羔羊和兔子也快吃完了。
“你姐夫咬咬牙还是能吃下去的。”她寻思这些又不是酒,不会让他长疹子,毫不心虚地喝了口鱼汤,“得省着点花钱,这个月俸禄我要拿去裁几身好衣裳,买些小孩儿戴的金银首饰,送回永州。”
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家书里说了两件事,一是楚丹璧下个月就要临盆,二是问江蓠是否要回家住。楚家人丁不旺,添丁是大喜,但楚青崖和她都回不了永州,所以心意一定要做足,此外多送些贺礼,也是表明先前写的和离书作废了,让二老宽心。
月俸折八十两银子,在京城东买买西买买就光了,江蓠还是觉得楚青崖挣得少。
难怪人家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交际打点都要钱,亏他定力好,能十年都不贪墨。
吃完晚饭,送河豚去靖武侯府的春燕回来了,带着漆盒装的回礼。里头是好大一条银闪闪的刀鱼,足有近二尺长,头上系着红绸缎,已经胣洗干净,眼睛黑亮清透,显然刚杀不久。
“侯府才收了一批江鲜,郡主让夫人也尝尝,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但胜在当季,吃起来鲜美。郡主还嘱咐,这鱼若留到明天,清蒸就减了鲜味,可用葱姜、花雕酒腌了,使冬菇、板油丁、笋片和豆酱烧着吃,或下油锅炸到金黄酥脆,囫囵嚼着刺儿吃。”
江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刀鱼,市上卖的顶多只有一尺长,对薛家的雄厚财力深深叹服,“有心了。”
看看人家送的这鱼多气派!
多豪横!
还绑着昂贵的绸缎!
刚才吃的河豚瞬间变得有些廉价。
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国子监博士一个月拿六两银子,要想吃到这鱼,非得靠祖传的家底不可,如果她以后能在国子监当个助教,不知道辛苦多久才能买得起。楚青崖的月俸刨去开府里的支出、打赏下人的碎钱、寄回家的银票、疏通人情的礼品,相比其他官员真不剩多少,他买河豚已经是下血本了,再弄一条这样的大鱼来,恐怕夫妻俩下个月只能顿顿去衙门蹭饭吃。
江蓠叹了口气,看来她以后还是得找个能赚钱的正经活儿来干,不然二尺长的刀鱼只有等到下辈子品尝了。
“春燕,这鱼让厨房先做一半我们吃,剩下一半看能不能剁成小块下锅炸了,放猪油罐子里封着,你家大人晚上看案卷时喜欢嚼嘎崩脆的零嘴,说有滋味。”
江蓠用筷子抽出鱼腹中塞的纸条,展开来看,上面是熟悉的飘逸字迹,约她后日去万兴玉器铺。
瑞香看见了,“夫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正经道:“‘大楚兴,陈胜王。’”
瑞香一脸懵懂。
她解释:“就是私会一日的意思。”
瑞香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淡定地转身做针线,“您又说笑,我懂的,全京城都知道薛世子不是那样的人。等大人吃完醋,就要烧热水、熬补汤、洗衣裳,我已经做得比嗑瓜子还熟了。”
江蓠抬手揪了个空,让这嘴上没门的小丫头偷笑着溜了。
到了下浣日,京城已是柳絮初飞,桃李吐葩,鹅黄嫩绿焕然一新。从城北到城南,处处莺歌燕舞,好不热闹,马车行过市坊,人声犬吠不绝于耳,夕阳的彤辉照在青石板路上,给忙碌的仲春图景增添了几分祥和。
车停在玉器铺对面的坊子,暮鼓敲过两声,江蓠戴着面具下车,独自从羊肠小道里走过,暗处守着一个侍卫。
她与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一路走到玉器铺后巷,小心翼翼地推门,只见薛湛在院子里等候,一身干练的箭袖黑衣,佩着剑,正戴着手套逗弄草地上一只三花猫。
那猫咪在他轻柔的抚摸下翻滚着,露出柔软雪白的肚皮,喵喵地叫,尖耳朵不停地蹭他修长的手指,十分依恋。
江蓠从小家里养狗,不太喜欢猫,站在一旁道:“这猫挺亲人。”
“国子监一到春天就多出许多猫来,不知为何总缠着我,这只也是。”他站起身笑道,“铺子里的人今晚都看戏去了,外面路上几个都是乔装的侍卫,一盏茶前我叫人先进暗道开路,免得弄脏你这身衣裳。”
这回来到王老板的卧室,他已是驾轻就熟,举着火折子领她走下床底的地洞,经过石阶和放着易容用具的储物室,来到被侍卫打开的石门后,三条岔路出现在眼前。
“中间这条暗道是往北的,挖得很深,中段和通往慧光寺的那条相连,因为养着些活毒物,我们没走到尽头,推测是通向禁中的。”
火光映亮脚下石子,江蓠的声音在道中幽幽回荡,“难道这些南越人能偷偷摸摸进皇宫大内?这里离皇宫有八.九里,他们得挖多久?”
“就算善于挖掘地道,二十个工匠也要不眠不休地挖上五年,何况他们白日里还要做其他事。”
“五年……京城里有多少南越流民?”她犹疑不定。
“这就要看刑部查到多少了。我上月来这两次,可是费了好些功夫和楚阁老的手下打交道,他们在玉器铺周围盯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