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道:“母亲可还记得弘德元年的殿试,有个十五岁的解元被大舅舅排在进士最后一名?”
大长公主惊愕道:“竟是他?……我还当只有我知道,定是你几个舅舅都知道了。大皇兄最不能容人,他知道有个弟弟才华横溢,定要想法子打压他。”
原来楚青崖不止遇上了作弊!
江蓠暗暗感慨,这狗官真是运气全用在娶妻上了。
“多谢殿下相告。”
“江夫人,你不用战战兢兢的,父皇若是在,定不愿看到同室操戈。不管那孩子现在是平民百姓,还是身居庙堂,我都当他不是萧姓子孙,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你眼前这几个人都不会把这事说出去,放心。”
江蓠得了这个回答,一颗心才落进肚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整理衣衫站起身,又想起一事:“为何当年殿下的父皇不把他抱进宫里找个养母?便是奴婢生的孩子,历朝也是养在宫里的。”
大长公主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王兴忽然道:“我猜是因为那孩子的母亲是外族人,血脉不纯。宣宗南征北讨,大军带回了不少俘虏,白云居那会儿有几十个胡姬呢。”
“您见过我夫君的生母吗?”
“没见过,听人说生得极美,皮肤很白,穿得很少,身段很妙,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但凡是个男人就移不开眼。她跳舞时脚上拴着金铃铛,总是响,脚不动也响,很是新奇。”
江蓠和薛湛对视一眼,他从皮袋里拿出一枚铃铛,正是假公主屋中鎏金松树上的。
“是这样大小的铃铛吗?”
“真不知道。”
江蓠又问:“王总管,那个诃士黎和他主子,长得什么样?”
“男的四十多岁,长相很普通,左边的太阳穴有颗痣,看上去读过书,很儒雅,很和气,会武功。女的每次都蒙着脸,我们没见过真容。”
“诃士黎常在京城吗?”
“不常在,他好像常去永州。”
“去年的八月上旬、整个七月,他在这吗?”
王兴认真回想,“不在,他没取过我的血。”
“去年三月他在不在?”
“好像是在。去年冬月他不在,腊月回来了。”
江蓠对薛湛道:“就是桂堂的秋堂主了,我早料他在京城做生意,却不知是这么大一桩生意。桂堂三个易容师,两个在丰阳被抓了,还有一个恐怕就是假扮王老板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谋划一番。”
薛湛肯首,“母亲,委屈您和两位伯伯在这里忍耐几日。”
大长公主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把你妹妹照顾好,还有……”
她压低声音,“娘可看不得你受委屈。”
他蹙眉:“没这回事。”
春风自东海吹来,绿意染遍了干江两岸的群山旷野。九曲河道蜿蜒在平原之上,马蹄踏过摇曳的芦苇,溅起浮着桃花的河水,迎着一轮暖阳朝东面的城池奔去。
三日前,朝廷的十万军马驻进干江省界,派了一队先锋开路。齐王亲笔写下的书信已由鹰隼送至梧州的王府,楚青崖命人抄录数份,钤了从齐王行李中搜出的玉印,又自上而下加盖了文华殿大学士、中军都督府和镇远将军的官印,用飞鸽传入干江的三司衙门、府衙门,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齐王谋逆之事公之于众。
这封罪己书上写明了齐王十几年来是如何扩招府兵、勾结官员、擅离封地意图借兵、利用科举舞弊培植党羽的,显然经高手润色,文辞工整流畅,沉痛质朴,结尾流露出凄凄悔悟之情,又兼有对世子和封地官员的谆谆嘱咐,令人不忍卒读。
回音来得很快,第一位知府带着下属州县官员出城远迎,急于撇清自己与叛党的干系,请军队穿城而过。此地名为泰陵,三位朝廷大员在城西郊的驿馆歇下,收到了藩司和按察司的急报,在民间议论纷纷的时刻,客房里却烹茶下棋,好不安闲。
“禀告大人,齐王府的信刚送来。”玄英将竹筒打开,取出信纸双手奉上。
楚青崖指尖拈了枚黑子,思索后落在盘中,方才接过信,极快地扫了一眼。
对面的薛都督低头一看棋盘,笑道:“哎呀,不必再下了。早就听闻阁老是此中国手,惯会出奇制胜,四两拨千斤,薛某可想不出起死回生的计策。”
楚青崖忽略奉承,开门见山道:“今早收的回函,干江的布政使向朝廷请罪,说自己治下不力,昏聩无能,不能阻止齐王在省内敛财募兵、私自加重赋税。按察使已下令彻查向齐王行贿的官员,去过伏牛观的,有一个算一个,先抓再审。”
他把信纸往桌上一拍,冷哼:“早干什么去了,如今跪得比谁都利索。”
薛都督问:“都司衙门竟没回函?”
“这里的都司更是奇了,衙门里从二品的同知兼任亲王护卫指挥使,腊月里私自上的任,这封信上说他要带世子来泰陵东边的苍水县,与我等一手交小的,一手交大的,领着五万府卫和七万卫所士兵,以保护世子安全。”
楚青崖不满地眯起眼,“他以为朝廷是在同他做买卖吗?敢带这么多人威慑,看来陈灌麾下靖北军的威名还是差了些。”
大燕的亲王位高权重,可对封地内一些文武官僚肆意任免,也可招募府兵,但人头有限,五万已大大超出祖制。先帝在位时,接连处死了两个造反的亲兄弟、一个堂兄,放着齐王没动,一来是因为齐王畏惧先帝手段,明面上只是疏远,并不硬碰;二来先帝重情义,若非触了逆鳞,他不会对唯一活在世上的亲哥哥动刀兵。
可先帝一死,牛鬼神蛇都上了台面,小皇帝刚践祚,若不用些厉害的手段,就无法使天下臣服,但若手段太厉害,会使凋零的萧姓宗室寒了心。
楚青崖意在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用完齐王招降后,夷平王府,把他终身软禁在府牢里,悄悄地找个机会斩草除根;再把小世子送回京城,度其心性,在宫中教养成人后降封为郡王,送到偏远之地,或废为庶人。至于干江毫无作为的三司使,铁定都要押上京听候发落,他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此前已上书给小皇帝。
“薛大人,明日劳烦你与陈将军在郊外检阅部众,世子一行人已在路上,再过两日就到了,咱们这十万人绝不能叫人看轻。”
薛都督平时看着闲散,其实是最精明油滑的一个人,“自然要整肃军容,这是朝廷的脸面。我听陈将军说,您叫他点的兵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个个能以一当十,这里的兵都没上过战场拚命,况且头领被捉,缺乏士气,是不能与我军相提并论的。”
他话锋一转,揣测道:“青年人血气方刚,没有家小要养,想必阁老在朔州时已替他们做好了打算。阁老是想让这些人在此处安顿下来,替换一部分卫所士兵吗?”
楚青崖抓起棋盘上的黑棋子,“哗”地一声放入棋奁,“薛大人耳聪目明,本官佩服。不仅要换小卒,也要换头羊,干江都司不服朝廷管束,私通藩王,需得除旧迎新,杀一儆百。这新任的指挥使么,要能干实事,能孚众,与齐王故党针锋相对,最要紧的是……在干江没有任何根基。”
“这样的人可不太好找啊!”薛都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