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吐了出来:“你这个骗子。”
父亲母亲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说:“唉,这个老头!”
他说:“我下次做得更好。”
俞迟说:“我信你,爸爸。还有,我想你,妈妈。”
俞迟画着日历,阮宁表现亢奋的第十天,情绪急转直下,变得阴郁起来。她的头脑里有一把坏水龙头,别人的水龙头能调节热水冷水,而她的永远冷热失调,大小失调,偶尔拧不紧,偶尔又拧不开。
俞迟托付了阿延,带她离开父母家中,买了飞机票,去了海边休养。
他在太阳湾的hyatt订了一间套房,准备看阮宁的适应情况,决定是否再续租。
酒店内部圈起私人海滩,他们来的那天下了大雨。雷电在海面上翻滚,吃完晚饭后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滚尿流。
阮宁本来很兴奋,可是看见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时,便开始有些晃神。
第二天,天晴了,她却陷入更深的阴霾里。
一早起来,便不再说话,也不肯笑。
俞迟买了她从前爱吃的香蕉船,她有些沮丧地吃完了。
俞迟又带她去海边烤玉米、烤牡蛎,阮宁同学一边沮丧一边吃。
俞迟再带她混迹在儿童烘焙区骗服务员susan老师烤的小蛋糕,阮宁垮着八字眉继续吃。
俞迟啼笑皆非,无论如何病,总是不会虐待这张嘴就是了。
他买了风筝,带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风筝高高远远地飞着,她跑着跑着却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沙坑里继续忧郁。
俞迟在沙坑旁给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宁说:“我不想当公主。”
俞迟说:“没关系,你就当守大门的巨龙。”
“那公主呢?”
“被王子亲完救走啦。”
阮宁哭了起来:“就剩我一个了,惨绝人寰。”
俞迟又捏了几个戴帽子的小士兵,围在阮宁脚下,围了一圈,阮宁不哭了,继续忧郁。
他把药放在她的面前,她却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俞迟递一回,阮宁扔一回,最后一次放到她的面前,这姑娘发了狠,放在嘴里,狠狠嚼了,然后吐了俞迟一脸。
俞迟无奈,去洗脸,满面水珠身后却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嚣着:“你也走吧,我不怕你们走。”
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她嘴里喋喋不休,嘀咕着:“都走了,我就骑上汗血宝马去征服北欧大陆!星辰大海在等着我!”
俞迟转身,把这个益发瘦小的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开口:“我不走,就在你手边,哪儿都不去。如果你去北欧,别忘了带上我,在你左手边的我。”
阮宁心酸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勉强带上你。”
从此,无论多么阴郁,药到了,总是乖乖吃了。
八月,天太热,俞迟便带她离开海南,去了家乡故居林家巷。
阮宁最近益发沉默,已经不大说话,像极了小时候俞迟与她分离的最后一面,整日昏昏沉沉,像个老妪。
他洒扫院子、清除蛛网门尘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大树、看太阳。
听说能直视太阳的都是小孩,阮宁的眼睛果然睁得圆溜溜的,叉腰看太阳。过了一会儿,哗哗地流眼泪,俞迟洗了手,捂住她的眼,问她是不是傻。
阮宁沉默着,用肉脸抵着俞迟软凉的手。夏天,还是这样舒服呢。
过了很久,俞迟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园,他拿铁锨垦地,阮宁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好像来过这里。”
俞迟转身,眯着眼睛,笑了:“那时,我们还小。”
凉爽的微风袭来,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阮宁垂着头,低着眼,也笑了。
入夜了,他铺了席子在院子里,搬了小茶几,小茶几上有西瓜有糖,都是阮宁爱吃的。他坐在白天刚擦洗好的竹凳上给她讲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啃着啃着不肯吃了,就猴在俞迟背上,让他背着她看星星。
俞迟的裤腿高高地卷了起来,望着星空讲故事:“这片天上本来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生来就是一体,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东天之上。只有群星闪烁带来凉气的时候,十个太阳才被允许出来洗澡嬉戏,因为他们白日出来,会给世界造成灾难。白日值班的是太阳爸爸,太阳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无一日休息。十个太阳希望父亲能好好休息一天,就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万里高空。一个太阳可使万物生长,手心暖和,十个太阳却要了百姓的命。大量的人被烧死,庄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际,勇士后羿站了出来。他穿过重重的山脉,走过九十九道天湾,到达距离十个太阳最近的地方。十个太阳乖乖地站在那里守值,却被突如其来的人类后羿拿着弓箭一一射死。它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因为父亲的叮嘱,却一刻不肯动弹,忍着疼痛,直到黄昏来临。这时候,十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东天。英雄后羿被万民敬仰赞叹,成为新一代的大帝。”
阮宁入神地看着星星,她说:“我就是那十个太阳。”
不懂规则,而盲目遵守规则,可最终仍被规则惩罚,惨痛地失去光阴里的自己。
俞迟微微一笑,背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说:“对,你就是我的十个太阳。”
俞迟种下种子,每天辛勤浇水,忽然有一日,却想起什么,在菜园里挖了许久,挖出了一个斑斑锈迹的饼干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了的纸,红着脸看了许久,想要撕掉。
阮宁明明没在留意,却仍问了一句:“上面写了什么?”
俞迟说:“是我从前留给你的同学录,三十二张同学录中的最后一页。少年的时候,既想让你看到,又不想让你看到,犹豫了再犹豫,埋进了土里,可是又给你留了一把这院子的钥匙。之后的每天都在想,但愿你能看到,又但愿你没看到。”
阮宁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俞迟说:“既然是写给你的,就念给你听。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毕业礼,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迹。”
问:血型、星座、年纪?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狮子座,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问:小名?绰号?
答:老子也叫林林!
问:qq?电话?
答:没有,学习好的小孩都没有。
问:最喜欢的音乐?
答:《少女的祈祷》。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伴随我所有写作业的时光)。
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答:亿万富翁。
问:最喜欢的格言?
答: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
问:对阮宁同学的第一印象?
答:恶霸高俅、金刚葫芦娃。
问:对我们班同学的整体印象?
答:很闹,不好好学习应该每人挨顿板子,总觉得我喜欢阮宁同学,可真烦人。
问: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答:他们的“总觉得”,是假的。
阮宁看着俞迟满是泥土的手捏着那张泛黄的纸,觉得他认真读出每句话的样子可真好看。
她哭着问:“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俞迟很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你,阮宁同学。”
那不仅仅是喜欢,才不是“喜欢”那么没分量的东西。
他对着天,像和她得了同样的病,默背着同学录上的最后一句话,歇斯底里地喊着,直到满脸都是泪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阮宁!张小栓!神经病!随便你是什么笨蛋笨死也算!我爱你啊……”
这一句话,迟到十五年,连生肖都转了一遍。
延边军区默许了俞迟的请求,答应把他调到办公室做文职,并且就近将他安排到了南方军区驻守在h城的351师。
因为命运,他走上了和岳父阮敬山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