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你可知我的来意?”
“为臣愚昧,乞娘娘明教。”
独孤后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耳闻国公高大人近来一直贵体欠安,我是特来探病的。”
高俊猛然醒悟,不由张口结舌。
丝丝暖风轻柔掠过,阳光是那么温馨,使人倍感惬意。独孤后似乎在谈天气:“多么美好的季节,无云无雨无风,就像人无百病一样,真是难得呢。”
高俊岂不知语意含沙射影:“娘娘,为臣此前确实患病卧床,近日刚刚见好,才得以到府门恭迎凤驾。”
“这倒是巧了,高卿的病晚不好早不好,偏偏我一来就好,看起来我比神医还胜十分,真是人到病除了。”
“非也。”高俊更正,“臣说近日,实则是已病愈三天。”
“大胆高俊!”独孤后就等这一缝隙,登时翻脸,“你三天前就已康复,却为何不去与杨素合审太子投毒一案?是存心违抗圣旨,还是有意庇护杨勇?”
“娘娘息怒,为臣不敢。”
“你故意拖延审案,岂能抵赖得了。”
“娘娘有所不知,为臣这几日有特殊情况,委实难以脱身。”
独孤后着实不客气了:“终不然死了亲爹亲娘不成!”
“为臣父母早年亡故。”高俊沉稳回答,“固然并非慈严弃世,却是拙荆暴疾夭折。”
独孤后禁不住笑弯了腰:“高俊哪高俊,你为了搪塞这欺君之罪,竟不惜编排做践发妻,也算是够难为你了。”
“娘娘,此事岂能玩笑,拙荆现仍停尸在堂,娘娘可派人入内查验。”
一时间场面僵住了,但独孤后是从不服输的,稍停片刻,吩咐刘安:“进去看来。”
刘安领懿旨进入国公府,少时出来回奏:“禀娘娘,高大人所说不差。”
高俊有几分得意:“娘娘,如何?为臣不敢打诳语。”心中说,幸亏夫人这几日亡故,不然,这欺君的把柄就被独孤后抓住了。
独孤后有几分尴尬,暗说你高俊莫得意太早:“高大人家遭不幸,我不予治罪,但不知你这丧事要办到何时呢?”
高俊明白审问太子一案是拖不过去了:“娘娘,待头七一过,入殓之后,为臣即与杨大人审案。”
独孤后又敲打一句:“高大人不会因为过于劳累再度病倒吧?”
“臣天胆也不敢再误审案了。”高俊低头,不敢正视独孤后的目光。
独孤后觉得只能到此为止了,把手一挥:“起驾回宫。”
銮驾正行之间,突然停止不动。独孤后不悦地掀起轿帘:“何故不行?”
刘安近前奏报:“太子府姬威拦驾有急事禀告。”
独孤后料道定有太子最新动向,遂传喻:“着他轿前回话。”
姬威见礼后迫不及待地说:“娘娘,快救小人与小桃性命。”
“有话慢说,不必惊慌。”
“娘娘,太子恨我二人搜出毒药,必欲除之而后快,近日已十数次暗害我二人,皆侥幸躲过毒手。长此下去,防不胜防,乞娘娘恩准,让我二人离开太子府,以延残喘。”
独孤后思忖片刻,扭脸问杨素:“依你之见呢?”
“娘娘,他二人若离开太子府,您可就没了耳目。”
独孤后未表示可否,而是说:“你二人不必惊慌,且随我进宫。”
銮驾重新启动,浩浩荡荡继续行进。
武德殿静得像空谷幽涧,没有一丝声音。文帝杨坚不能在女人中寻求快乐,只有在书海中徜徉,以求得情感的升华和心灵的安慰。此刻,他阅读庄子《逍遥游》已入神,以至独孤后走到近前尚不知晓。独孤后像顽皮的少女一样捂住文帝眼睛。
“何人敢与朕开如此玩笑?”文帝用力扳开她的手指,“原来是爱卿,我料到再无他人有此胆量。”
“万岁好用功啊。”
“闹中求静,书中寻趣,倒也足以消磨光阴。”
“万岁不说这些了,看我带来的一样东西。”独孤后一双玉掌连拍三下。
随着掌声,小桃款款步入,站在帝后面前,粉颈低垂。
文帝有些愕然:“爱卿这是何意?”
“看她姿色如何?”
文帝不由想起尉迟花和陈、蔡二女,凭心而论,小桃虽略逊他的心上人,但亦娇秀玲珑,如实说道:“也算是个美人,只是不知爱卿用意?难道你改变了初衷?”
“老不正经,一想就邪,以为我为你牵红线吗?白日做梦!”独孤后数落一番后告诉他,“我是要你为高俊做媒。”
文帝遭到抢白,已是大为扫兴:“高俊?平白无故何起此意?”
“齐国公夫人近日病故,为君者理当体恤臣下,万岁何不降旨将小桃配与高俊为妻。”
文帝不愿多想,随口答道:“此乃好事,朕乐得做一次冰人。”
“就请万岁降旨。”
“刘安听旨,”文帝吩咐,“传朕口谕,赐小桃为齐国公高俊之妻,丧期一过择日完婚。”
“奴婢遵旨。”刘安即刻出宫传旨去了。
独孤后计划实现,心中暗喜。
且说高俊送走独孤后,头上已是一层冷汗。今日若非夫人病故搪塞,就难免被治以欺君之罪了。他明白,独孤后绝不会就此罢休,心中忐忑回到内堂。
不料,东宫左卫唐令则已在等候:“拜见高大人。”
高俊不觉心中一沉,深知唐令则此行又是为太子之事。如今为保太子,已把自己置于同独孤后对立的位置,他不想牢牢拴在太子的战车上,遂不冷不热地答应一声:“唐先生到了,请坐。”
唐令则看出高俊不耐烦,便长话短说开门见山:“高大人,太子对亲翁的关照感激至深,为表谢意,特遣在下恭请大人过府赴宴。”
高俊不想卷得太深,一口回绝:“请转告太子,下官本已身体不适,又逢新丧,无意贪杯,难领盛情。”
唐令则一眼看透高俊的心思,决心为杨勇拉住这惟一的靠山:“高大人莫非避嫌吗?想要抽身躲开是非的漩涡?”
高俊倒也直言不讳:“唐先生,我为太子付出的够多了,如今独孤后视我为眼中钉,我能不为身家性命着想吗?”
“正是为了身家性命,大人才更当力保太子。”唐令则耐心晓以利害,“倘若太子失势,杨广登基,还会有你我的身家性命吗?大人如今退步只是死路一条,只有进取,才能拼出生路。”
高俊默然,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凭他和太子的力量,斗得过独孤后与杨广吗?
家人禀报,刘安来传圣旨。高俊与唐令则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吉凶。唐令则躲入后堂,刘安宣读罢文帝口谕,高俊只得按程序谢恩。
送走刘安,高俊满腹狐疑对唐令则说:“万岁缘何心血来潮,要把小桃赐我?”
唐令则付之一笑:“这是明摆着的,独孤后的阴谋。”
“何以见得?”
“适才独孤后来过,方知大人丧妻。赐配小桃,是要在大人身边安上她的耳目。这样今后你的一举一动,都休想瞒过她了。”
高俊被点明迷津:“这女人果然厉害。”
唐令则告诫:“这圈套你不能钻。”
高俊不觉腾起英雄豪气:“我堂堂男子汉,巍巍齐国公,怎能像羔羊般听任那女人摆布,给万岁上本辞婚。”
“对!”唐令则叫好,“顶她一下,固辞不受,谁也没奈何。”
于是,高俊一道本章送呈文帝,只称身患阳疾,难行房事,不忍误小桃青春。若依文帝,也就算了。但独孤后不肯做罢,再下圣旨,言派小桃服侍起居云云。高俊与独孤后较上劲,奏道夫人虽故,尚有二妾,一切均可照顾,决意辞婚。此番文帝倒是被惹恼了,对独孤后说:“朕两番赐婚,他竟一点面子不给,两次驳回,可称不识抬举。终不然小桃还嫁不出不成,仍回太子府,看谁敢把她如何。”
见此情景,独孤后也就不再坚持了。而顺势再把小桃、姬威一起派回太子府,让刘安传文帝口谕,二人若有一差二错,即拿杨勇是问。杨勇听罢,默默无言,姬威、小桃如卡在他喉咙中的两根刺,要吐吐不出,只能暗生闷气。
几经周折,杨勇投毒案终于升堂开审了。在大理寺二堂“明察秋毫”的匾额下,杨素、高俊居中正坐。因案犯位尊,由新任大理寺少卿杨约为录事。杨勇被带上公堂,心中老大不自在,自己堂堂太子,国之储君,竟然要当堂受审,气呼呼一站,双眼望天也不开言。
杨素毫不客气,重重一拍惊堂木:“太子殿下,你可知罪?”
杨勇有意藐视,拒绝回答。
高俊还是有心相助:“杨大人,殿下毕竟是太子之身,是否令其坐下回话?”
“不妥。”杨素毫不通融,“如今他是带罪之身,我等是奉旨行事,哪有犯人与问官对坐之理?”
“不坐就不坐吧。”高俊不好深说,便以话诱导杨勇,“殿下,请把元妃之死经过,娘娘领人搜出毒药之事说个明白。”
杨勇想起自己被诬,不由怒火烧胸,咆哮着发泄不满:“有什么好说的,全是栽赃、诬陷!”
“不许你咆哮公堂!”杨素怒喝一声,“娘娘当场搜得罪证,岂能容你抵赖,放明白些快如实招供。”
“哼!”杨勇不服地白了杨素一眼,自此后便任凭你千般讯问,他只一言不发。
如是再三,再四,杨勇在公堂上咬紧牙关,装聋作哑,使审问难以进行。高俊暗喜,杨勇只字不讲,没有口供,罪名便难以成立。事缓则圆,案子拖下去,逐渐就会有转机。
这日审案后,又是无结果收场,杨素、高俊都感到无法可想。杨约决心打破僵局,对他二人提出建议:“从古至今,审案全靠刑讯,不经严刑拷问,罪犯谁肯招供?”
杨素如拨云见日:“着,明日再审,大刑侍候。”
“不妥。”高俊忙阻止,“杨勇毕竟是太子,一旦用刑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你我担待不起。”
“我们是奉旨行事,太子拒不招认,只有用刑。”
“奉旨审案不假,但万岁并无用刑旨意,倘太子反告我等严刑逼供,岂不难以交待。”
杨约又在一旁为杨素出主意:“既如此,何不奏明圣上,请万岁定夺可否用刑。”
高俊欣然认可:“这样最好。”他料定文帝绝不会同意对亲生儿子动刑。
杨素与高俊商定,次日早朝二人同殿面君,共同奏明。
当晚,杨约来找杨素:“兄长,对太子用刑之事,你到底是如何打算哪?”
“不是与高俊说好,明日早朝请旨吗。”
杨约付之一笑:“兄长差矣,早朝论及此事,百官中难免有人袒护太子,万岁动了骨肉之情,岂不前功尽弃。”
“依你又当如何?”
杨约早经深思熟虑:“兄长连夜进宫面见独孤后,说明用刑理由,再与娘娘同奏万岁,方能稳操胜券。”
“好主意!”杨素赞道,“贤弟人称小张良,果然智谋过人,愚兄照办。”
杨约信心十足:“此举必成。”
夜色幽深,皇宫内苑灯火迷蒙。高脊重檐与茂树繁花,投下了颀长的重重暗影。文帝为人俭约,独孤后又严禁选美,隋宫佳丽数仅及百,太监也很有限,故而入夜后内宫格外清静。听不到繁管弦歌声和宫娥的嘻笑声。杨素由太监引导,曲曲折折来到独孤后寝宫外等候。少时,刘安出来将杨素导入内殿。文帝与独孤后正在对弈,杨素上前叩拜。
文帝发问:“越国公连夜进宫,有何紧急本章启奏?”
杨素向独孤后递去一个眼色:“禀万岁、娘娘,是为太子一案。”他遂把杨勇坚不吐供之情景讲述一番,并提出要文帝恩准用刑。
文帝显然不赞同:“太子不招,也许确有冤情。”
独孤后立刻恼了:“我亲眼所见,当场翻出砒霜,难道还会有假吗?”
“爱卿所见当然属实。”文帝不想惹怒妻子,又不想让儿子皮肉受苦,“自古以来,哪有对太子动刑之理?”
独孤后对杨勇一案迟迟不能审结,早已不耐烦了:“太子若不触犯刑律,自然人尊位显;如今他是待罪之身,用刑正在情理之中。”
文帝还是不忍心:“想勇儿自小在锦绣丛中长大,何曾有人动他一指头,真要棍棒加身,他如何能忍受得了!”
“万岁此言有拗,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元妃被他毒药害死难道就不痛苦?身为国君,民皆己子,不能视民命如草芥,而护己子似佛珠。这样做,怎配为天下人主!”
文帝知道杨勇脱不过去了,只得让步,吩咐杨素:“既然如此,在审讯中可酌量轻微用刑,不许过重,太子一旦不适,即行停止。”
杨素响亮地答应一声:“遵旨。”心中自有主张,文帝开了口子就好办,如何酌量?何谓轻微?还不是自己随意掌握。
独孤后又叮嘱一番:“越国公,这案子你审了将及一月,仍无进展,实乃办事不力。如今万岁恩准用刑,你要好自为之,迅速审清案情,莫再让我失望。”
杨素比对文帝还要恭顺,诚惶诚恐地保证:“臣一定竭尽全力。”他满怀喜悦出宫。
次日下午,高俊来到越国公府。一见杨素之面,便不满地指责:“杨大人为何失信?为何昨夜进宫抢奏?”
杨素洋洋得意:“娘娘有旨,不敢不去。万岁已然降旨,你我就只能奉旨行事了。”
“杨大人,万岁的旨意可是酌量轻微用刑?”
“那是自然。”杨素口头敷衍,“升堂吧。”
堂威喊过,杨勇被带上公堂。他立即感到气氛与往昔大不一样,以往光秃秃的两厢,如今站立八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一个个怒目横眉,犹如阎罗殿的黑白无常。不由想起昨夜高俊派人报的信息,父皇已颁旨用刑,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说,今天这一关,怕是难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