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穹从美国带回台湾的那几幅画作自从被拿出行李箱之后,似乎只有在被人欣赏时才能享有身为艺术品应得的尊崇。当它们的主人打开灯并关上门,瞥眼瞧见自己的作品不是被随意地扔在桌上或床边,就是孤伶伶地靠着墙或贴着地板,再粗神经的他也无法任凭睡意战胜一切,低下身子一边叹气一边整理他的画。他先将记了几页图形式笔记、封面印有柯基图样的记事本放到床头柜上,再开始捞起作品,堆叠整理好后一屁股坐到床上,打算在等待洗澡的空档中看看自己的画作,回想下他当时的创作构思与作画过程,以及他在美国的留学生活。
不论是外国人还是华人,在知晓他读的是美术系后几乎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画画时你都在想些什么?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能说,作画前后的感触都挺深刻,虽称不上摄人心魄,但通常都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让那股黏人的骚动放弃佔据的领地,悻悻然离开他的脑海。至于介在两者之间那段实际的创作日子,他觉得自己除了动笔和呼吸外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笔下风景和人物就算不愿意,到最后还是会稍微对你释出些善意,在你不自觉的时刻悄悄演起由他们自己决定的戏码。
画家至多也仅是拿笔记录下这一切的人罢了,他总是如此说道。
有时候,他说,他觉得自己彷彿站在树林的入口,闭上眼、深呼吸,瞬间人就站在树林的出口了;而画出来的作品,就是背后的那片森林:美好,但不具让你重温一次的额度。
在穹的手登时停下了动作。他稍微坐直身子,凝眸望着自己十二岁时的作品——《奥菲莉亚》(ophelia)的仿作。接着,他闭上眼,树海拂动的俯视异景遂镶嵌入他的胸臆间。
当初他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幅画时,人正坐在曙尹身旁,皱了皱眉头后将书递到她眼前,指着画问说:「姊,这幅画在说什么啊?」
当时已上大学的曙尹将她所知的《奥菲莉亚》背后的故事向他道出:深爱着、却被仇恨冲昏了头的爱人成为杀死自己父亲的兇手,奥菲莉亚心中的理智无法承受种种打击而逐渐瓦解,悲痛万分的她最后落入河中,在一边唱歌一边沉浮的状态下慢慢步向死亡。
在穹直到现在都还经常想像奥菲莉亚死时的情景。偶尔当他抽离自身,他会设想自己所躺的并非是床,而是载着他载浮载沉的冰冷河水;他在黑暗中微微张口,恍若有歌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随着水流漂盪,身旁枝叶轻拂过四肢,带走了意识却带不走歌声。
只要是有水流声的地方,就会有歌声。歌声回盪彷彿没有止尽的无限涟漪,颤抖着向四方扩散。
他睁开眼睛。房门外有微弱的声响传来,细碎的说话与脚步声在持续不到半分鐘后,就消融回温雅的夜色里,无法听出所以然的他决定不去探究,将手中的画收好并放到抽屉里,尔后打开房门确认浴室已无人使用,拿好了衣服和毛巾便进去洗澡。
水流声和歌声仍旧盘桓在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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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在穹门外驻足的,是辰曦。
站在阴影里的他直盯在穹的房门,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看来没有要抬起敲门的意思,但融在眸色中的黯沉却挡不住眉宇间的忧思,低垂的头与紧锁的双眉似是透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从房内透出的光线刺痛了他全身似的。
打破这无声注视的是身穿睡袍的曙尹,她困惑地看着辰曦,发觉对方已和她对上眼后,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你怎么了?还不想睡吗?」她压低音量问。
「不是的,我只是,」辰曦朝她走近了几步后又停下来,转身朝在穹的房门望上最后一眼。他的背影被阴暗与光芒切成了倾斜的两半,微驼的身子停滞在言语蒸发的空气里,随着夜色渐深而降低的温度桎梏着他的动作,只剩某种虚弱的东西在他那不完整的影子中晃动。那瞬间,曙尹眼里的辰曦突然变得好沧桑、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