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叁月。
叁月的叁,叁月的月,生于草长莺飞的初春,是一只叁尾红狐,来自青丘。
论起血缘…嗯,似乎与当今的青丘皇族勉强扯得上一些表亲。
认真细究,我的父亲是现任青丘狐帝沅钦之父的幺弟,源于青丘一族古来重女轻男,再加上对于正统九尾血脉的重视,父亲虽为皇族旁亲,但到底因出生灵根不越,身为五尾红狐的他幼时常被同族所欺压,再至成年后与附族普通灵狐的母亲相知相恋,身为族内边缘透明狐的他倒也因祸得福无人过多阻拦,顺理成章地脱离了皇族得以与母亲逍遥山野,而后,便有了我,也有了二弟,还有现今母亲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妹。
青丘虽为大族,但神魔大战后到底衰败不少,此后便为了再复当年荣光,名为站队,实际是半依附于天帝零随一势,倒也勉强支撑起万年大族的场面,但也正因如此,青丘与众多平平的灵鹿、木麟之族一般,每隔万年便要将族内年至正龄的直系皇族送至重歆宫府当上万年年的仙婢或内侍。
名曰上天宫历练,熟悉来往政务与各族各势的人际关系等等,实则质押、收拢。
方至成年的我从未想到我会和这一切扯上什么奇怪的关系,毕竟父亲早已脱离皇族许久不假,身为叁尾红狐的我自然也对颇视天分、血缘的皇族无何利用价值。
其实无论是我的叁尾,还是父亲的五尾,更不必提本就天生单尾的母亲与同为双尾的弟妹,皇族之内,视六尾之下皆为废类,每只狐狸的尾数便都是天生的,间或决定了将来的修为与成就,但也不只固定,亦有狐狸通过后天的努力自修多尾,过程千辛自不必多说,甚至还可能丢掉性命,并且其实大多也要倚靠些许天运。
修炼的路上倒满了太多狐的尸体,强如当今狐帝沅钦,虽为天生九尾,但依旧得靠着无数运气与助力方才攀至众狐之首,成为这青丘历古而来的第一位男帝,所以自小身为抓阄中奖绝缘体的我,在成年的第一天便立下未来一生的理想——
混吃等死。
嘛,毕竟成功的狐有太多了,古今往来,又何曾缺我一狐,不如当个小废物来得自由自在。
直到,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一道身影遮住了我本欲有些晒得昏昏欲睡的大好阳光。
那是一个人。
她凤眸潋滟,流裙的霓彩笼罩着树枝投下的细碎阴影,却仍旧美得不像这世间之人。
“终于找到你了。”
小嘴亲启,我听到一声如梦似幻的低语。
我?……可我从未见过她。
青丘盛产美人,行至山野、繁华处,也无一人不端庄标志,承于父母优秀的容貌,我大可以昂首挺胸地称自己的相貌是中上之等,可在如此光辉下,我头一回,感受到了一种褪色的黯淡。
直到后来,我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是我素未谋面的表姐,与其说是表姐,具体年岁而言,甚至还要比我娘亲,还要整整大上数万年。
也或许其实我更应当称她——
青丘帝姬。
2.
她是当今狐帝最小的、亦是最有潜力的亲生妹妹。
顶着最耀眼的光芒出生,是先狐族女帝最幼的幺女,因天生九尾,受全族宠爱备至,神魔大战中狐帝陨落,若非她那时尚在襁褓,否则这狐帝之位数年的争夺动荡,便也毫无悬念了。
在她满万岁那年,便在全族的跪拜瞩目下受封,成为了青丘最小亦是最有潜力带领青丘复兴的新任帝姬,饶是随后出生的狐帝长女,也就是她光明正大的侄女,都始终动摇不了她在青丘的无上地位。
她是青丘的一颗明珠。
正因如此,明明是大了我数万年的先帝幺女,按实际的寿命折算而言,又只比我这年及万年的小狐狸大不了多少。
神的寿命,总是很长的。
即便现在是仙,迟早有一日,亦能轻松抬脚迈过那道万人敬仰的门槛,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古众神,平起平坐。
人生头一回的,我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笨嘴拙舌。
或许我早该再多读些书,才能勉强跟人形容她的美貌。
沅夕…沅夕…这名字也好听的要命,我几乎入了痴,也完全不记得那日她与我说了什么,又跟我提了什么条件,抑或只是对我威逼利诱了一番,只见得她愤慨叉腰,漂亮的柳眉蹙成了山丘,嘴里絮絮抱怨今万年交替皇族选送去重歆宫府当牛做马的居然是她,当今狐帝也颇为同意自家小妹多接触接触上界的人脉交往,于从政有利,就算结识了上界的大好儿郎,风风光光出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不是天妃、天后的迷药,便也是两说了。
毕竟成了婚的帝姬,自然就没有了继位权,这便宜果子,下一个就将稳稳砸在狐帝长女的头上。
再者却乎最重要的,倘若青丘真能顺理成章爬上那个百年来人人得而求之追慕的高位,成为当今独大一方的天帝的枕边人——
或许青丘狐族的万事之祥华觉兴,甚至于重回一方制霸,已然翘首可待。
皇族纷争,当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直到几件青纱薄裙唰地一下被扔在我怀里之时,我才似是大梦方醒,却依旧不明白,族内符合年龄的人如此多,为何沅夕偏偏找我做了她的替身。
3.
今年是我真正成年的第一年,亦是我来九重天重歆宫府第一日,自然,也是往后漫长万年来的第一日——
我成为了重歆外宫的一名最为普通不过的仙婢。
哦,不对,还是个实习的。
4.
实习期,一个月。
虽说几天来重歆宫府正主我压根没见过,但过得还算舒坦。
一人一间,高水准卧寝,地段也好,在九重天的最中。
毫不脸红地说,比我家的茅草屋好上千八百倍。
我爱了。
沅夕给了我一个万年狐丹,障眼用的。
据说是族内哪个德高望重的老狐狸坐化后留下的,至于来源——
偷的。
换作某个帝姬的话来说,咳咳咳…自家的东西,怎能算是偷呢…拿…明明是拿,具体来说是借用,反正到时候用完会还的。
总之我信了。
狐丹对自己不起作用,蒙的是他人的眼,换句话说,我现在顶着沅夕的漂亮脸蛋,自己却看不见。
很烦,我也想体验一回每天被自己美醒的生活。
5.
起初我对狐丹的用途还稍有忐忑,毕竟自己看不见,怎么能判断别人看到的是我还是沅夕呢?
当我出现在人群中的一刻,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同来当人质的全部仙女姐姐本是相互两叁成群聊得热火朝天,顿时,鸦雀无声。
全部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的脸上。
压力山大。
于是我开始努力回想沅夕可能做出的各种表情,目中无人、傲慢…或是高冷?
所以我选择了高冷。
皇族嘛,大概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高傲模样没错了。
6.
明明籍贯都是不通的,但终究还是被人为分成了叁六九等。
凭着沅夕的身份,我成功成为了上等族群最顶端的女人。
虽然我没明着表明身份,一张漂亮的脸还是出卖了我。
毕竟沅夕的脸整个上界下界,都是排的上号的人物,想起昨天我吃完饭偷偷抠牙的举动,我突然很惭愧。
美人大概都是不吃饭的。
可是这重歆宫的厨子也太他娘的好了,想起我娘亲的魔鬼厨艺,突然不想回家。
还记得我迷迷糊糊跟家里撒谎说,想要出门历练一段时日,从小皮得娘见打的我,头一回被极为暴力的阿娘摁着头抚摸,眼里满是孩子终于长大了赶紧滚出家的欣慰,阿爹是个没主见的娘子奴暂且不说,就连光着屁股蛋的二弟眼里都充满了慈母般的欣慰,像是看见浪子回头的不孝儿——
很气。
老泪纵横,这个家里没得半点温情。
我其实本来打算想要住一晚再走的。
结果被迎面闷上一个大包裹,连人带包直接扔出了家门口。
家里难得响起了一片雀跃的欢笑声。
…我大概可能真的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
7.
这是今天第七个来找我签名的仙子。
这几天明着暗着来找我搭关系的姐姐不少,起初还有点意思,听多了客套夸赞之后,索然无味。
都怪我长得太美。
我曾以为我的高冷装的完美无瑕,充分体现了皇族的傲慢与高高在上,直到我靠在一棵树后躲懒,不经意听到了几位仙子姐姐对我这几日演技的评价——
‘意外地平易近人,就是有点面瘫’
面瘫?
我那个是高冷!
浅浅勾起的高傲嘴角你们懂吗!眉眼之间淡淡流露出的贵气你们能体会吗!
再说怎么就平易近人了!不应该感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寒吗!
我感觉我的演技受到了侮辱。
好气。
她们根本不懂吾辈皇族的精髓。
8.
今天我发现我的签名被好几个姐姐工工整整裱在了墙上。
对不起,我有罪,我对不起沅夕。
现在把签名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青丘狐族有特殊的自有文字,可惜我从小没读什么书,父母也不管,零零散散学了几个字,但其实大概的,连完整的句子也写不通畅,读上界的通文,还是看脑残小话本练的。
其实不太想承认,但是的确实这样——
我的字很丑。
所以她们找我签名的时候,我不晓得狐族的‘沅夕’二字该如何写,所以我歪歪扭扭努力绷着脸签上了通文的‘沅夕’。
‘沅’字我也不太会写,啊,大概跟‘圆’差不多罢。
总而总之,‘圆夕’二字的签名逐渐流传到几乎人手一份,若有人提出疑虑,想要解读这其中两字的精妙之处必然会有帝姬粉丝团回怼之‘不懂欣赏’‘就你那鹿眼能看得出什么狐字’的护主话语,至于那丑到几乎认不出笔画的签名?
……被公认为青丘内部的文字。
所以看不懂是正常的,都是艺术。
夏…夏虫不可语冰也。
你们开心就好。
我只希望永远不要被沅夕看见。
9.
今天又是偷懒的一天。
开心。
上界空气好,人也漂亮,还有人日日帮忙抢着干活,这可比日日在家当废物还要被娘亲唠唠叨叨的日子美好多了。
早说啊,这么舒服的日子,沅夕要是不逼我,我哭着喊着都要求她让我来。
想来这一万年也没这么难熬,混就是了。
当然,身为众仙捧月之主的我,这段时间也听了不少八卦。
有关于昆仑的,也有关于东海的,但最多的,还是百年前那场魔族入侵的大战。
大家本以为这又将是一场不逊于十万年前神魔大战的血腥浩劫,毕竟那是魔族大军已然阵展天门,就连当时的叁清那几位都先后到场,更不提被奉为上界战神的玉清真神。
有小道消息说,攻进上界的当今魔主似乎与玉清真神有何旧怨,赶到的玉清真神方一出现,便似激怒了对方魔主一般,两人天雷勾动地火,玉清真神赤手空拳、常服着身却完全无惧迎敌,只身上前单挑起来。
可似是当年神魔大战后旧疾未愈,再加上两人本就不是势均力敌的公平对抗,兵行险招,就连那明知不敌的天军还是与那十万魔族碰在了一处,端得是血肉横飞,血流成河,却眼见魔主恢复原身巨蛇,将要将玉清真实置于死地之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突而掠出,以身涉险,替他挡下了那招致命一击。
她们说,她叫雩岑,上界公认的废物,玉清真神当年随手捡来的养女,丢去昆仑后却不知为何攀上了青要帝君的高枝,成为了上界万年黄金单身汉的正牌夫人。
此战终究以雩岑死后的一片混乱,草草落下帷幕。
而往后,青要帝君的一朝辞官,朝野之间泛泛争位的动荡,包括有人暗暗猜测魔族这些年岁的安静,都与这个死去的女子有关。
其中最为令人津津乐谈的,却是玉清真神情绪波荡,一朝入魔,无奈被锁西天梵炎界之事。
有人说,他是因不敌魔主,颜面尽失之后触及往日癔症疯魔至此,亦有人道,他是因养女被杀,怒极攻心之下,癫狂入魔,男人间自然都更为认同前者之说,但女仙却在后者的情况下又有更多解读,包括带上了青要帝君求娶下聘那时所碰的硬钉,大都颇觉雩岑勾引自家养父在先,而后又水性杨花攀上青要帝君,这才红颜祸水闹得二者不和。
雩岑之死,却少有人为其叹惋,神心凉薄,只可惜那情种深种不理名利的青要帝君与好端端却入魔难治的玉清真神。
不知为何,明明语气中满是不屑与轻嘲,我却在大多数人眼中,看见了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嫉妒。
昔日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引褒姒一笑,又何尝不是如此。
红颜祸水的骂名啊…不过是不甘罢了。
若换作他人,这结局又会改变多少。
雩岑…雩岑,我将这名字默默念了好几遍,像是陌生,又像是熟悉,我这才想起她的废柴之名从何而来,又从哪开始被众人渐渐遗忘——
不过是不够好罢了。
也许她从不希望被人如此希冀,当个最普通的仙,或许她已足够优秀。
她只是想被人认可罢了。
不知为何,我突而想起了青丘的九尾。
颇负盛名,却又只有九尾……便只是九尾。
10.
我照例躲在熟悉的树荫下午睡,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
继而,我听见有人唤我。
睁开眼,是灵鹿一族的仙女妹妹。
平时不多话,眼睛圆圆的,像只别人说话大声点都能吓到的小灵鹿,当真有些可爱。
她也是我为数不多拥有好感的一位。
面对我,她依旧有些怯生生的,不过也对,沅夕那张艳丽到过分的小脸,的确很难让人产生太多的亲切感。
靓仔总是孤独的。
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独自美丽的生存模式了,该睡觉的时候没人打扰,就连平日偶尔轮班宅在屋内,来访也是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礼地轻敲两声重敲一声的谒见模式,越少人亲近走露马脚的机会便会愈小,再说我本来就是属于一个人玩得开的,孤独什么的,不存在的,自然乐得清闲。
开心就睡上一天,不开心也睡上一天。
另外一件不开心的事,大概就是这段时间几乎啥东西也没学到,像个傲慢的傻子。
不过这大概也沅夕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帝姬人设罢。
希望这一万年来都能这样顺顺利利。
11.
人群骚动,我被挤到了中间。
尚未睡醒的我加上春困,在人声鼎沸中迷迷糊糊垂头打起了瞌睡。
周围依旧是叁叁两两成群的八卦之声,吵得我耳膜疼。
我从小便是个不爱看热闹的,以往的八卦,也大都是前来熟络讨好的几个仙子七嘴八舌论的,我少有参与,大多听得多的罢了。
八卦到底是八卦,叁分真七分假,反转得又多,不听也罢。
唯一令我起了些许好奇心的雩岑,却只再问不出什么来,她好像只是一切传奇之中那么不起眼的附属,或只是连结上下情节的纽带,一闪即逝,背负着些许不实的骂名在百年前死在了宽阔的天门前,眼前或许是金戈战马,又或许只是短暂千年的走马观花。
人群在一霎那恢复安静,打着瞌睡的我勉强打起精神,管事的仙婆像是在探究着什么,一语未发绕着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众人却都是一副希冀期待的眼神,或许与方才那些七嘴八舌议论的八卦有关,太阳正好,我有些兴致缺缺。
这种天气,好好睡个午觉不好么。
晒着暖洋洋的阳光,我几乎又垂着头再次进入了梦乡,恍然间,也不知是谁低语了几声,又还是某个仙婆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腰后一疼,一股巨大的推力猛然将我踹出了人群,众人瞩目间,仙婆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
“那便就你来罢。”
来?…来什么来?
发生了什么?
我满脸惊愕。
12.
我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很烦,特别烦,超级无敌转圈圈烦。
仙婆叫我收拾收拾下午去内宫报道的时候我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几个仙婆方走,一群神色各异的仙女姐妹就猛然围上了我,嘴里道着恭喜恭喜,吓得我不禁以为我远在青丘的娘亲是不是又怀上了第四胎小狐狸。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偷懒睡午觉的混子轨迹就这样被不知名的鬼手改变了。
具体就是天帝内宫缺了一个侍候起居的漂亮宫女儿,按理说原来本是人员稳定不缺人的,只可惜有个侍候万年的倒霉姐姐不知说了什么倒霉话,令得那个外界传闻好脾气的倒霉天帝难得生了场大气,直接逐出了上界,发配蛮疆,于是,欠缺的位置便需要另一个倒霉蛋顶上。
不巧,我成了这个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