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负着殷先生的大半体重,一脚深一脚浅、犹如烈士匍匐似的吃力,将殷先生带回小筑之中安置。
辛桃馥一边扶着殷先生,一边嘴里念叨着:殷先生中午没回来,辛桃馥也没想太多,因为殷先生是带着便当出门的。待晚饭时间过了许久也不回来,辛桃馥才担心起来,给殷先生打过了个电话,才发现殷先生手机落在小筑里了。他便拿着手机出来寻人。
殷先生似乎已没什么力气,只是垂着眼,嘴角却仍微微勾起,保持他标准的笑容,仿佛在反过来安慰焦急的辛桃馥。
辛桃馥知道自己决不能露馅,必须表现出对先生的百分一百的关怀,所以才比平日还紧张。
殷先生却是比平日还脆弱,此刻竟似琉璃一般,从头到脚裹着一层易碎的透明感。辛桃馥待他竟也不禁如易碎品般轻拿轻放。
“先生衣服脏了,先去洗个热水澡吧。”辛桃馥说。
殷先生却缓缓说:“你是煮了粥吗?”
厨房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肉粥香气,勾动着殷先生被饥饿侵占的神经。即便是再竭力地保持风度,殷先生此刻还是一个饿坏了的人类。
辛桃馥忙先去厨房给殷先生舀了一碗粥,招呼他慢点儿喝。
殷先生却不必他这样吩咐,饶是饿得眼冒金星,世家礼仪却仍似刻在他的dna里,优先级比饥饿还高地统治着他的言行举止。
他用勺子一勺一勺、用嘴巴小口小口地抿着飘香的肉粥,就像不曾挨饿一样。
——只是,他宁愿顶着浑身泥泞不洗澡也要先吃一碗粥的选择已经透露出他对食物的渴望已超过对风度仪态的维护。
辛桃馥也细心地察觉到殷先生的“色厉内荏”,也许殷先生只是用最后一分力地在辛桃馥勉力维持高级绅士的形象。
辛桃馥又说:“你的脚怎么样呢?我叫医生来看看吧。”
殷先生只道:“就是简单的扭伤,我冰敷一下,明天再叫他来吧。”
殷先生吃了一碗粥,恢复了些许力气,便先去洗澡。
辛桃馥看着殷先生一瘸一拐的,便提出帮助他洗浴。
明明已赤身相见过多回的殷先生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的神色。
辛桃馥越发明白,殷先生与自己隔着一层,那一层包含着殷先生天然的高高在上。辛桃馥看殷先生像看神像,而殷先生看辛桃馥何尝不像贡品?
殷先生不愿意在辛桃馥面前露出窘迫狼狈的一面,因为神像的金身是他的保护色。
辛桃馥要走进他的心里,却必得剥开他的金身,钻进他那空洞的内壳。
辛桃馥想了想,并没坚持,只说:“先生一个人可以么?”
殷先生点头:“我吃了点东西,身体回暖了,能走得动了,你别担心。”
辛桃馥便道:“好,那我帮你拿衣服,等一会儿你再进去洗澡。”
说完,辛桃馥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家居服,放到浴室之中,只是他却坏心眼地故意忽视浴缸旁边的一滩水。
果不其然,殷先生进了浴室不久,里头就传出一阵响动。
辛桃馥摆出最焦急的表情破门而入,便看到狼狈不堪的殷先生。
殷先生那向来竖得比斑马线还整齐的头发湿漉漉地垂着,遮住半张苍白的脸,充满肌肉感的身体此刻却无力支撑起身,犹如离了水却仍弹动的鱼。
看到辛桃馥闯进来目睹自己“惨状”的殷先生,终于头一次在辛桃馥面前露出了确切无比的恼意。
即便是之前在x城,殷先生恼了辛桃馥,也只是端着嘴角的冷笑。却不曾如现在这般,是一种有温度的、滚烫的怒意,从他素来冷峻的眉梢眼角里烧出火花。
却不知怎么的,偏偏是这样一份怒意,犹如胭脂一样给雪白无味的梨花上了色,殷先生从死物一般的神像化作了下凡的活色美人。
原来一想端庄持重的先生也会如此吗?
辛桃馥心下一紧。
辛桃馥知道,现在的殷先生是认真恼了的,他要是处理不慎,那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辛桃馥先他一步地矮下身,用毛巾给殷先生裹上身体——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光着身子的人是最容易感到尊严感的剥夺的。如果这时候谁先给他披衣,他就会从那个人身上获得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果然,殷先生目光立即柔和很多,只是仍不满:“怎么一句话不说就闯进来?”
辛桃馥可不接这个话茬,因为怎么答都不对。辛桃馥瞪着一双杏仁眼,倒是先声夺人、恶声恶气:“少废话了,这次可不能由着先生,还是让我给你洗吧。”
“不……”殷先生正要拒绝。
辛桃馥却打断道:“我现在就是要违逆先生,等先生脚好了再踹我吧。”
他这半怒半嗔还带着柔情的语调,瞬间化了殷先生落魄的坚持。
殷先生被扶到了浴缸里,泡在温暖的水中,浑身都暖洋洋,即便是裸露在空气的背脊也被花洒的水流温暖着——那是辛桃馥在无微不至地呵护他。
殷先生看着这个浴室陈旧却熟悉的布置,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强壮高大的他回到了孩子那个柔弱无力的躯壳,而他被一样地、悉心地照顾着。
保留着紫藤雅苑、每年都回潇湘小筑——殷先生的骨子里是一个极其恋旧的人。
他不断往前奔跑,却总也走不出那一段幽暗又温暖的时光。
沐浴过后,殷先生是肉眼可见的“温驯”下来,犹如玩累了便开始困倦的小孩,也像渐渐适应新家的流浪猫。
辛桃馥从未见过狮子一样的殷先生如此像一只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