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枝江县,我知道我错了,之所以让我觉得天下百姓归心于北疆、归心于定远军、归心于元帅,因为我们每到一处,就先砍掉了那些人的手……来枝江的第一天,我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老农从山上进了村子里,我假装是个哑巴,那一天夜里我听见有一群人冲进了村里的一户人家,因为那家有个本该第二日出嫁的女儿。”
在枝江县这些日子,路轻尘偶尔会想起自己从前在麟州女子州学读书的时候,无论是一开始的顾学政还是后来的叶学政,她们把心血抛尽,正是因为知道这世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对吧?
“从元帅说出‘人人一等’的那一刻起,天下便成了我们的死敌,这是我在李家的囚牢里明白的道理。除非有一日,人人都不再信什么人人一等,众生都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我们所有人都死去都被忘了,不然,我们就要跟那些想要踩在旁人头上的人死战到底。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心火灭、筋骨灰、于世无名!”
路轻尘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我是绝不肯的,因为我不肯,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开始,她是想死的,被人践踏至此,又成了一个废人,她何必存身于世?可一日日过去,她竟又生出了新的不甘来,慢慢熬到了今日。
“各位都是定远强兵,能跑能跳能杀人,你们能让安民之法、定远之志遍行天下,若有一日心中生了怯懦,不妨想想今日的我。旧我已死于无知稚弱,新我唯有战意难消,想想我罢,想想天下还有多少人如乌娘子、辛娘子、许娘子那般在旁人的眼里成了灰,那些世家豪强欺辱她们、杀死她们,是因为他们要欺辱天下百姓、杀死天下百姓,其中就有你我!我等唯有挥刀向前,斩世间乱法,立安民之法。”
何四方一直拧着身子看向路轻尘,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路轻尘旁一队长也跪下了:“路监察,是我无知,害了您,害了枝江百姓。”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单膝跪地。
“我身为定远军大队长,竟然为敌人作保,当领军法。”
“我是定远军的兵,明明家里是因世家家破人亡,竟然忘了最初为何当兵!”
“路监察!”
“路监察!”
山坡上,龙十九娘子转身看向还坐着的女子们,随后,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令各位如此,是我之过。”
古求胜跪在一旁:“身为文将令军心动摇,是我之过错!”
一群娘子们吓得也都跪下,连连磕头。
努力伸着脖子去看着山坡上的人们互相跪了一地,路轻尘笑了笑,放心地躺回在担架上。
天边一阵雷声翻滚。
路轻尘闭上了眼睛。
惊雷一阵之后,枝江县的天地应该都是新的了。
第238章 青蚨 “一雪落在屋檐下,一雪落在泥地……
明明已经是腊月三十的年尾,安兴县的县衙里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右边偏房里是民部、农部、财部在加紧合算明年春耕所需粮种和农具还有要向财部申请的拨款,右边偏房是在教部已经寻了几处童学、县学所在,正在开会定下。
正厅里是卫蔷带着监察司、秘书司的文书还有易家姐妹在核对李充案的卷宗。
有百姓原本状告了李充,被寻来对证的时候缩着脖子,心里有几分不愿,正是过年的好时候,连牛都多两把粮草,哪有让人上衙门的道理?
进了大门之后不禁目瞪口呆。
左边是吵吵嚷嚷“预算太少”。
右边是叽叽喳喳“地方太偏”。
这哪里还是衙门?
脖子越发缩得没了,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小心往前走,用手裹紧了定远军为了帮孤寡贫弱过冬而刚赶制的棉衣,早上她去井边提了水洗了脸和头发,头发还未干透,一有风吹过她就打了个哆嗦。
走到门前,正堂的半扇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阵嘈杂声涌了出来。
“孙大江告李充骗取钱财一案里提到他将一贯钱给了刘三,刘三告李充骗取四贯钱一案里有没有这一贯钱得问清楚。”
“这份卷宗我之前看过,胡碗告钱七辱杀她二妹和刘守田交代的那具女尸是不是一起案子?”
“虞青蚨来了吗?”
少女连忙抬起头,又缩了回去:“大、大人,草、草民虞青蚨。”
“来了就好。”一个瘦高的女子走到了虞青蚨的身前,“你告钱七拐卖了你弟弟虞铜板一案,时间地点我要与你再对一下。”
“是,是大人。”
这女子生得实在极高,虞青蚨在安兴县活了这十几年都没见过这般高的女子。
“抬起头来说话。”
虞青蚨小心抬起头,看见了女子腰间的长刀,腿都软了下去,头是实在抬不动了。
女子的衣袖动了动,片刻后,女子托着一个小纸包放在了虞青蚨的面前。
“先吃了再说话吧。”
战战兢兢打开,虞青蚨看见的是一块米糖,是米蒸熟之后裹着热糖做的,小心拿起来放进嘴里,见惯了恶人的虞青蚨觉得自己心中也生了几分胆量。
新来了安兴县的这些大人若真是要为难她,倒也不必这般麻烦。
她的一条命也未必有这一块米糖金贵。
能给虞家传宗接代的弟弟据说也只卖了三十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