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黑天鹅

第2节(1 / 2)

冷白光兜头笼罩,黄梅如坐在椅子上,阖着的眼睛微微震颤,寒夜凄冷,一阵恍惚。

那一年,南京保卫战失利,国都一夜沦陷,15万守备军败退逃亡,南京弃守。

狂轰滥炸,打破战争伦理底线,直接把弹药扔向平民,无差别攻击,她跟家人匆匆跑到华侨招待所避难,反被日军包围驱逐至中山码头。

后来……

门哗啦打开,她抱着胳膊,掀起来眼皮子看了一眼,看着人坐下问询。

第十天了,她已经被扣押了十天了,每天都是照例的问询跟洗脑,看着桌子上的资料,她眼皮子一跳。

这是她藏在箱子夹层里面的资料,被找出来了,心直直的往下坠落,坠落在一片的汪洋之中,起起伏伏难平息。

对面的人点了点这些资料,觉得中国人,很多时候很难理解。

黄梅如再也不肯开口,她这个人活的跟箭头一样的,心就是箭射出的方向,一路奔着中国去的。心在哪儿,整个人就在哪儿。

你看她柔弱中带孤傲,细致眉眼里掩憔悴,却不想恰是刚刚的女子,不负初心不负情,牢牢的把自己扎进一片黄土地里面去,只管着埋头苦干,再不肯抬眼。

黄梅如没什么要说的,你要耗着,我便耗着,我再不肯与你虚与委蛇,再不肯与你一般低三下四,你总以为我们国人似刍狗,任你使唤差遣,自尊也无一点。

她今天,恰恰就给中国的科学家立起来牌面,宁死不屈,手在桌子底下摸着肚子,缓缓的打圈,等人走后,却突然红了眼。

蜷缩在床上,窗外弯勾月似刀,割人的心,她的肚子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怕,却也不怕。

怕孩子出事,但是又庆幸她还没有出生,不必遭受人世间种种苦难。

可是她又盼着这孩子出生,庆幸她出生在这样好的一个年代里面,从今以后,祖国都是如火如荼奋斗的跃进。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从1937年开始,从日本人进南京城的那一天起,她就总是做梦,梦见山海一样的人从华侨招待所被赶到中山码头,码头下是滚滚流逝的长江水。

机枪一阵一阵雷鸣一般的,人就跟下饺子一样的入了长江,身上的枪口跟血洞子一样,汩汩的往外冒,长江水染了色,猩红的一片。

她爹妈护在前头,她三位哥哥立在她跟前,一个个的倒下来,最后小哥扭头抱着她,一跃入了长江。

“梅如——你游,从水底下使劲游,到对岸去。”

她使劲游,使劲游,脚上豆沙色的绣鞋上还带着妈秀的鸾尾花,小哥推着她的脚后跟,要她到对岸去。

后面机枪扫射水面,日本人怕人不死,水里面也要喂子弹,小哥张开手,后面的子弹把他后背打成了窟窿。

人跟海绵一样的,有了孔,遇了水,便沉了。

她是从漂着的死人身子底下游过去的,这长江水里面,有三天前天宝塔桥屠杀的30000同胞,有两天前中山北路防空壕枪杀的2000同胞,还有慈幼院千余名孩童,日本人为了毁尸灭迹,全部投了长江水。

在百里之外,还有被焚烧草鞋峡的50000余同胞,被捆了钢丝,浇上了煤油焚烧着。

黄梅如死死的咬着唇,不肯出一声哭腔,怎能忘、怎能忘啊?

怎能忘多少国土被无情轰炸、多少中华儿女被无辜杀戮,多少国宝被疯狂抢掠啊。

怎能忘,怎敢忘。

他们要我们成奴,要诛心,我偏不。

“你知道吗?你是共和国的孩子,坚强是祖国赋予你一生的至高无上的品质。”

她对着肚子里面的孩子缓声说道,给孩子听听,给自己听听,给所有现在在挣扎的努力的人都听听。

华夏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大音希声。

她就扛着,死死的扛着。

直到张建国来,对面的人耸耸肩,觉得你扛着没有意义的,你的丈夫已经投降了,已经屈服了。

拍拍张建国的肩膀,意思是好好谈谈,让黄梅如识趣点,回实验室继续做事,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张建国瑟缩了一下,带着一点讨好的点点头。

人出去,他坐在那里,缓缓的拿起来桌子上的茶杯,放在左手边,这个房间有监测点,外面的人一定在看着,在听着。

茶杯挡着左手,他视线低垂着,只看着自己的左手,看出来花儿一样的,黄梅如一肚子的问,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他的左手。

只见他左手食指微不可动的快速触碰桌面,两个节拍,黄美如一愣。

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看出来一点什么,却听他有也不抬的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依然在快速的重复这两个节拍,嘴上却开口,“梅如,你怀孕了,我们为了孩子,也要留在美国了,回国并不是最好的决定。”

“留下来,对你的科学生涯也大有裨益,国内研究历史等于空白,留下来了,你就可以更好的发展。”

他突然抬眼,与她对视,一字一顿的,“到时候,可以去英国讲学,可以去东欧讲学,可以一路向北。”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怕她会错意,怕她想不开,怕她不明白。

食指两个节奏,第一节 敲两下,第二节敲三下,意思是两面三刀,要她与美国人虚与委蛇,上坟烧报纸,先糊弄着牛鬼蛇神好脱身。

只要出去了,去实验室,就能争取跟导师一起去英国讲学,去东欧,一路向北,就能到苏联,然后南下回国,美国人死死的看着,他们不能从美国走,但是他们可以从英国走,从东欧逃跑。

黄梅如垂着眼眸,只说一句,“你走吧。”

张建国应该走,演戏到这里就可以了,多了少了要外面的人起疑心,可是他站起来,椅子刺啦摩擦地面,看到了她的肚子,也看见她蜡黄的脸,没忍住,“你要好啊。”

你好好的,孩子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