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缙竭尽全力,张开口,他病入膏肓,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唯有从那口型,约摸瞧出三个字:教、坊、司。
交代完最后的事,李缙等不到回复,断了最后一口气。
当是时,李烬的回忆往后退,停在舟舫上。
在漫天夕阳里,他躲在船舱之中,看李缙吹笛,朝对面教坊司楼阁迎江的一面,露出温润的笑意。
他很好奇,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偷偷掀开船舱帘子的一角,只隐隐约约看到少女手上的披帛。
金色丝纱的料子,随风飘舞,扯开华丽的美,在暖局的阳光下,如一道绳索,牢牢牵引他的目光。
遗憾的是,他无法看她的脸,甚至连手臂都看不见。
只能躲在暗处遐想。
便是如今想起,李烬都能记得那抹鲜明、漂亮的金色。
而李烬,接收李缙本来所有的东西,衣着习惯,谈吐风格,人际往来,他彻彻底底变成李缙。
直到皇帝送来的女人,其中,有一个是教坊司出来的清倌。
当时在烛火下,李烬盯着十八美姬的单子,目光流连在清倌那一行,如果说,李缙还有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教坊司的那位姑娘。
李缙明明已经死了,凭什么,还有人记得他,缅怀他?
这是他去见司以云之前的心情,伪装的温柔下,是尖锐与刻薄,他知道,她是不一样的,他想让她知道,“李缙”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样。
这就是一切的源头。
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李烬坐在屋檐上,将酒放在身侧,远处的灯火,不能在他眼底留下任何温度,他陷入回忆,又挣扎着爬出来。
手指轻动,手上的酒坛一个不稳,顺着屋檐的瓦砾,磕磕绊绊地滚落,掉到地上,“跨擦”地一声碎了。
李烬忽然清醒了。
一切的关窍,归根到底,是他不够像李缙。
他习惯性地伸手,捏捏耳垂,摸着人。皮下那一道疤痕,低声呢喃:“那如果,我够像呢?”
底下,宫人没见过太子爷放纵自己,又担忧又无奈,问总管:“是不是得去青云院,问一问司良娣?”
总管也想啊,不过青云院那位良娣,不知道她怎么想,如果把人叫来,却安慰不到太子爷,就没必要了。
他着急地对屋顶喊:“太子爷!您的身子骨受不得啊,而且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太子爷!”
总管还想继续喊,李烬已经站起来,他没有半分喝醉的姿态,下了屋顶。
他接过仆从递来的热帕子,擦擦脸,又换身衣服,喝口热茶散去酒气,茶水氤氲,叫他眉眼更有种水墨般的美。
又一次的,他盯着总管,说:“把库房里那支白玉笛子,取来。”
总管问:“从齐王府带来的吗?”
李缙垂了垂眼眸:“嗯。”
他不是不会吹笛子,本来,李缙会的一切,他也都会,唯独笛子,他自学成后,再没有吹过。
或许,因为这点无谓的坚持,所以他不够像李缙,这是他的问题。
司以云就不喜欢他。
那他改。
他摸着那支白玉笛子,好几次,忍住将这笛子摔碎的冲动,终于放到唇下。
第一个音,就像滴入湖面的水,荡漾开涟漪,久久没有散去。
秋风吹走院中最后一缕花香,司以云猛地睁开眼睛。
她听到那笛声。
距离她上次听到这曲笛声,已经过去四年多,偶尔还会以为,笛声仍在她耳畔,所以,刚听到这笛声时,她还以为,又是幻觉。
可是紧跟着,成曲笛声灌入她的脑海,悦耳,又带着莫名的伤意。
司以云披着衣服坐起来,追着那笛声跑出去,紧张又着急,就是黄鹂喊她,她都没有留意到。
不顾肩上的伤口,她跑得气喘吁吁
她看见了,庭院中,白衣男子闭眼吹笛,墨画般的眉目,溢着世上独一无二的慈悲,鼻梁如峰,面冠如玉,翩翩然如谪仙。
隐隐约约,与当时立在画舫上的男子,重合在一起。
她屏住呼吸,根本不敢打搅他。
事实上,她怀疑这是一场梦,一场因老天垂怜,而犹如现实的梦。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她禁不住,哽咽一声,这个声音打断男子的吹奏,他停下来,先是微微睁开眼睛,再慢慢的,看向司以云。
司以云胸腔内一颤。
是李缙,他一定是李缙。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慢慢向他走去,李缙站在着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他张开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