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眼前这座城池,在经过投石器与绞盘弩投掷火禽、火箭之后,梁寅猜想里头的聂琰不是正指挥着倖存的兵卒到处灭火,就是已给火势烧成灰烬。
粗獷的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微笑,这回把神武营逼赶到绝境不说,他甚至已将两手掐在聂琰的脖颈上,只消再稍用点力,便可将他给亲手绞死。
梁寅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说来,聂琰与他在军中的资歷不相上下,早年他们一齐待在营伍里头歷练,彷彿彼此竞赛般的争夺立功的机会;他与聂琰当时的交情称不上好,却也视彼此为英雄般惺惺相惜。
可他一直都明白,论家世,聂家在军中的势力比起他要显赫多了;对聂琰来说,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对其他人而言,连升个中郎将都是困难的,不仅要有人赏识,更需机缘;梁寅自认在军中厚恤下属,苦干实干,逮住了当时刚登基为皇的皇帝,亟欲建立一番基业的心态下,成功抗击女真,自此镇守北关,成了战功彪炳的大将军。
然而聂琰战功不如他,论人和,他更是除了自己那一派的人之外,把谷家以及其他将军都给得罪光了;他一样是大将军!在两军齐聚上寧时,他甚至听闻皇帝曾有意要让聂琰单独掛帅!
这叫长年待在北面指挥抗敌的他如何心服?
如今,将聂琰狠狠压下的机会终于到了,仅此一回!他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
「传令下去,把剩馀几面城门全都堵死。」梁寅淡淡下令,一心求快的他已变得不择手段。「本帅要聂琰无路可逃,当着我的面领军杀出来,惨死在咱们的箭下!」
「可、可是,城中百姓该怎么办……」
「你没听说兰州的兵马动了吗?」梁寅揪着副将的衣领吼道:「早点收拾聂琰,咱们要尽快回京保护太子殿下!快去!」
副将摇摇头,带着既惊且惧的心情去封堵城门;他前脚一走,傅迎春便急冲冲的策马过来。
「傅学士!你的兵器真是好用,本帅就快要把聂琰从壳里给逼出……」
傅迎春无视他志得意满的发言,高举着来自京城的太子諭,「太子有令,让大将军即刻收兵回京护驾!」
即刻?「可是聂琰尚未称降……」
傅迎春柳眉倒竖,差点没将諭令直接掷在他脸上,「您还听不明白?即刻收兵!别管聂琰了,就算您亲手杀了他又如何?只消京城被攻陷,咱们全都得玩完!」
梁寅粗声粗气的反驳,「不可能!谷燁卿的兵马不过七万,本帅在京师留了至少五万精锐,还有御林军与太子亲卫……长安不可能被攻陷;况且只消一日,至多两日,此城必破无疑……」
「若是谷家军再加上国舅爷至少十万的兵马挹注呢!」傅迎春仰起脸面,远方的火光照耀得俏脸一片橘红,「聂琰一路败逃至此,神武营已经不足两万,就算放着他不管也无足轻重!大将军莫非是只想了结私人恩怨,置太子殿下的安危于不顾?」
梁寅怒目回望着傅迎春,态度亦是强硬,「傅学士您错了!聂琰的能耐,无人比本帅更为清楚,就算他的兵马不足两万,只要他一息尚存,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这么说来,大将军是想违抗太子的命令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都已经把聂琰逼到这个当头,绝不能松手!」
傅迎春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别说再延一两日,饶是即刻折回京城,能否抢在谷燁卿之前先赶抵长安都是未知数!长安贵为大煌都城,城池坚厚不在话下,但纵使再怎般坚厚,还得有兵来守!他们这些本该安插在城池里的守军万一暴露在城郭外围的原野里,守城的优势便要荡然无存,更别说谷燁卿他们是以逸待劳……
「既然大将军坚持亲手了结聂琰,傅某无话可说,可至少您得拨兵三万先随我回京护驾!」这是她所要求的最后底线!
「行!傅学士便带三万将士先折回京城,本帅一旦攻破此城,定会速速兵援长安!」
速速兵援?等到那时恐怕就来不及了!但她终究没开口反驳,仅是逕自拨兵,领走泰半战马,带着三万已经困顿不已的辉烈营将士连夜返回京城。
而受困在城内,即便临危依旧指挥若定的聂琰,一边忙着指示将士灭火,另一头则想方设法继续拖延时间,那昭告天下的圣旨连他也知晓了,面对即将攻往京城的谷家军,梁寅就算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在太子的指示下也不得不退,他们只要坚持住,再多守几日,兴许就能盼到一丝曙光……
然而在探子传来梁寅下令封锁城门,只留下大军齐聚的北面供他「脱逃」,以及傅迎春主动领走三万名将士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后,仅剩的一丝生存机会,彷彿在他眼前重重关上了。
临淄古时曾为一方大城,然则城墙、护城河等歷经多年未加整修,而大煌的领土远远超过此地,临淄也无戍卫边防之责,就算人手充足都极难守,更别说他手中已从先前的二十万大军,在歷经洛南、潼关、洛阳等战之后,已剩不到起初的十分之一……
「投降」二字,第一次出现在聂琰的脑海里。
想他自入营以来,人生一路上尽是平安顺遂,不仅当上大将军,在韵贵妃居中牵线之下,他得了聿璋作为部将,更成了他位极人臣的希望。
只可惜聿璋虽带给他希望,却也同样令他失望。
他们神武营本可做足准备,在他的掌握之下稳稳对辉烈营施压,假若没有白丽那女人搅局……假若没有她,兴许如今被逼到绝境的,会是梁寅、是太子!
英雄难过美人关,聿璋便是如此,连带拉着他进坟墓里作陪。
然而谷燁卿这半途杀出的程咬金,却成了令他稍感安慰的良药;假若他们早有预谋,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兴许现在要与之对上的,就是他们了。
梁寅这廝对他们穷追猛打,回过头还要再战谷家军,肯定是没什么胜算的……他在此也拖足了时日。
他是输了,梁寅可也没赢!
城门遭堵的那夜里,临淄很不平静,然而聂琰却在战火频传的城中独自饮着酒,就像品味般的细想他一路走来的歷程。
身为武将,能够战死沙场,也称得上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
闭上眼,他近乎满足般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