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打开释心书桌的抽屉,里面存放着她置办的油彩、铅粉,还有小铜镜。她一手把着铜镜,一手娴熟地给自己上妆,嘴里曼应着:“话别说得太满,万一将来你改主意了,怎么暗示本公主都接收不到,到那时候你会后悔的。”
她说完,“咔”地一声阖上了粉盒,仍旧把东西放到原处。罪过罪过,一个和尚的抽屉里放着女人化妆的工具,释心大师早就不干净了。其实他态度强硬,心还是很软的,譬如嘴上说着不要,她亲了也就亲了,亲完至多招来他一通埋怨,她不痛不痒地敷衍过去,也就相安无事了。
就是那种悲愤的神情,会泄露他心中的不满。公主准备出门的时候他还抿着嘴唇垂着眼,于是她干脆在他面前站定了,很公平地说:“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了亏,那就亲回去。”
说着把脸往前一递,他自然避她如蛇蝎。公主恶作剧式的娇声一笑,步伐轻盈地蹦出门槛,一时忘了自己脚底的伤,扎扎实实踩上去,然后吃痛“唉哟”一声,歪歪斜斜往柿子林那头去了。
“这大娘如狼似虎。”藏经阁前扫地的武僧说,“她在柿子林逗留了一个时辰。”
“应该是在钻研深奥的佛法。”另一个武僧说。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双掌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自然是不在乎这种闲话的,反倒是闲话越多她越高兴。至于释心大师呢,谣言对他毫无杀伤力,可能除了公主的死皮赖脸,他可以刀枪不入。
第二天公主起了个大早,替圆慧他们装好馒头,提前告了个假,“我今日要进城一趟,家里出了点事,得过去看看。中午要是赶不回来打饭,请圆通师父替我一替,等我回来,给你们带粽子糖吃。”
这个倒是小事,圆慧道:“大娘的脚伤还没好吧,进城可有段路要走,大娘会骑驴吗?”
公主说当然,“遥想当年,我策马奔腾飞驰在大漠上……”忽然发现言多必失,忙打住了,摆手说,“反正就是会骑马啦。骑马和骑驴差不多吧,所以没问题的。”
圆慧慢慢点头,对这位神奇的大妈有了新的认识。
她是因为家穷,被男人抛弃吃不上饭,才进寺里做帮工的。可是从很多小细节上会发现,她那些技能和癖好,都不是穷苦人家配养成的。就比如骑马,普通百姓家为了务农方便,一般都养骡子,养马的很少,她家养的却是马,且马不用来拉车拉货,居然还能“策马奔腾”,这种见识可不像个寻常做豆腐的大妈。
不过怀疑归怀疑,谁也不会去深究,公主顺利借到了毛驴,翻身上驴,甩着小鞭子往山下界碑去了。
其实她前脚下山,释心后脚就出了山门,约在山脚碰面是不假,他也怕她中途再被心怀叵测的人盯上,到时候又得费心营救。
她在前面,摇着鞭子赶着小毛驴,公主骑驴,能骑出分花拂柳的味道。他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以确定她在他能够保护的范围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被麻烦着,麻烦成了习惯。这个因他来到天岁的人是他的责任,她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她,但在他能力所及处,至少保她性命无虞。但这种保护,不确定能持续多久,也许等她灰心了,离开达摩寺了,一切的因果循环,就算告一个段落了吧。
毛驴蹄声哒哒,短促地叩击着青石路,公主在驴背上花摇柳颤,赶往前面的界碑。间或碰见上山礼佛的人,人家老远就双手对合向她行佛礼了,她有点意外,这些善男信女好虔诚,在他们眼里,连伙房帮忙的大妈都是沾着仙气的吗?
公主忙夹着鞭子合什回礼,可是错身而过,人家的双手还是没放下来。
她不由失望,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
意兴阑珊地回头看一眼,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个穿着白衣,头戴帷帽的僧人。早晨的凉风微微吹动障面的白纱,白纱首尾相接处露出一点缝隙,纱后的脸在晨光下沉寂剔透。
行人向他行佛礼,他便站住脚回礼。有风钻进广袖下,僧服流云般涌动,大师真是不染尘埃,如皑皑山巅白雪啊!
公主高兴地摇动起小鞭子,欢喜地叫了声释心大师,“你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吗?来得好快呀!”
第34章
可是释心大师并不接她的话, 也可能是碍于人多眼杂吧,人前的释心大师,是放弃了帝裔身份的高僧, 光凭这一点就自带光环。所以他不搭话,公主还是很理解他的, 他们就这样各走各的, 公主赶着小毛驴走在五丈开外, 释心大师拄着锡杖跟在身后。不用回头,仔细听铁环摇动的声响,就知道他在不远处。
只是公主初来云阳, 还不认路, 走到岔道口就不知该往哪里走了,所幸有释心大师,在后面遥遥指路, “前方五十步,左转”, 可算实实在在的高德和尚。也因为他的指引, 公主才顺顺利利找到了暂时安顿那些飧人的地方。
这是官府安排的临时住处,以前专门用来收留流浪人员的。大概因为赶往衙门报案的是楚王府的护卫, 因此地方官员格外重视,收容所四周安排有大量的守兵, 公主和释心被看门的拦在槛外时,门内很快有官员迎出来, 老远便撩袍下跪, 伏地泥首道:“卑职云阳太守徐源,恭迎楚王殿下大驾。”
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到处流传着哥的传说, 这就是释心大师现在的状况。
公主撅着嘴嘟囔:“这太守只给你请安,有点不尊重客人啊,本公主好歹是膳善国的正牌公主。”
释心打起帷帽上的面纱,斜斜乜她又调开视线,那样子有点像冲她翻了个白眼。
公主不屈,“嗳,你瞪我干什么……”
她在叫嚣的时候,释心已经举步迈进门槛,走到太守面前,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徐大人请起。贫僧法号释心,如今皈依我佛,早就不是什么楚王了。请徐大人莫遵俗礼,拿贫僧当个寻常僧人,等闲视之就好。”
徐太守哪里敢,当年他入上京,曾经有幸一睹楚王风采,那时的青春少年郎,意气风发跨马扬鞭,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现在享够了人间富贵,厌烦了杀伐剃度出家,人家还是天之骄子,谁敢对他等闲视之。
徐太守连连说“不敢”,到这时才见释心身后跟着个黑得锃亮,满脸雀斑,但身材火辣的姑娘。
他迟疑了下,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历,刚想发问,就听释心淡声道:“这位是达摩寺伙房帮工的大娘。大娘素日旁听佛法,心有大慈悲,这次听说了这桩惨案,执意跟来看看。”
公主听他这么介绍自己,怨怼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也并不反驳,毕竟释心大师隐瞒她的身份,是为了尽量减少麻烦。
于是公主堆了个笑脸道:“大师说的对,老婆子就是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一个前凸后翘,脖颈修长的年轻姑娘,非要称自己“老婆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受到过创伤。徐太守敷衍地笑了笑,拱手说:“大娘有心了,昨夜大批飧人运回来,确实让本官手忙脚乱了大半夜。后来人都安顿下来,也一一命大夫诊断了,眼下一切井然有序,多谢大娘。”
反正是跟着楚王来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守对别人可没有那么客气,但对这位伙房大妈,报以了上宾一样的待遇。
这时偏厅有人出来,一看见公主就招呼:“姐妹,你还好吧?”
公主忙迎了上去,释心虽觉得她又忘了他的叮嘱,心里有些不称意,但也不便多说什么,转头询问太守,“那些飧人的救治情况如何?”
太守枯着眉摇了摇头,“昨夜送到这里,就死了三个。剩下十二个,大多只剩一口气吊着,其中两个略好些,能够简单说两句话。”顿了顿道,“殿下……哦不,大师,如今朝中对于镬人的约束愈发松散了,当初大师在,军纪严明,地下黑市也没有那么猖獗。现在大师下野,镬人得不到有效的监管,为非作歹者越来越多了。”
这也是无法回避的现状,中朝依靠镬人作战,镬人的待遇向来比普通人高。面对狼群一样的下属,必须有铁腕加以镇压,才能维持太平。天岁懂得统兵的皇族几乎没有,他放弃了那个大将军的职务,镬人也就基本失控了。
释心叹了口气,回身朝敞开的大门望了眼,飧人过多,他不便进去,只得在院子里等候。隐约听见公主的哭声,他心头拧了一下,仍是无能为力,现在能做的,好像只剩诵经为这些无辜的飧人祈福了。
屋里公主站在地心,哭得脸上妆都花了,“没想到,我们膳善人在上国竟活得这么凄惨……怪历代国主没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子民,都是尉氏的错。”
绰绰和有鱼跟着鼻子发酸,“殿下,这不是膳善的错,也不是国主的错。我们膳善实在太弱太弱,天岁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我们捏扁,国主也是没办法,我们全国的兵力,才两千多人啊。”
公主捂着脸大哭,“那飧人怎么办,继续被送进天岁,继续被那些镬人鱼肉吗?我们长得香,又不是我们的错。”
公主因这满室垂危的国人痛哭流涕,扒着门框的谢邀在槛外安慰着:“姐妹你别难过,大环境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你不要恨所有镬人,冤有头债有主,要恨就恨院子里站着的那个,千万不要恨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