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在内宅,将太掖院的代为拟定的一些名字放在桌上,分别比对,最后圈出来两个:明翰、琳琅。
“你们看,”他举着重新书写的两张纸,“一个很亮,很远,一个叮叮当当的,是不是和心歌整天叽叽喳喳的性格一样?”
冷紫幽一听,捂嘴乐了:“明翰也就罢了,这叮叮当当,还真的特别贴合心歌的性子。心歌啊,从我认识她起,确实叽叽喳喳,又叮叮当当的。”
顾心歌有点受了怠慢,抱起女儿:“知道你生的儿子,我的女儿比不得。什么明翰,又是亮,又是大的,好了不起吗?我才不要这个叮叮当当的两个字,给我的女儿当名字。”
司空长烈和冷紫幽一听,全笑了。
冷紫幽搂着她:“你的长烈哥哥啊,心里可喜欢你喜欢得紧,才这样说。你想啊,你的性子他全了解得清清楚楚,说明什么?”
“不知道。”顾心歌还气着。
司空长烈来到面前,又在旁边坐下来,亲自说:“因为放在心上,自然就全了解了。”瞧顾心歌撅着的嘴巴松开去,便解释:“琳琅者,美玉也,又作非常珍贵的意思。读起来清脆好听,这是我希望我们的女儿以后不仅漂漂亮亮,声音也向鸣泉击玉,岂不完美?”
顾心歌这才转瞋为喜。
下午,他从内宅出来,在书房,走过来走过去,眺望一回,又走过来走过去,再眺望一回。看得脖子都长了,外面,刘林成才急急忙忙奔进来:“上将军、上将军,回来了,回来了。”
“真的吗?”司空长烈一扫忧虑,眼睛发亮。
飞马来到军政司,只见白虎堂上,刚刚远航回来的童放正呆呆坐着。司空长烈一步跨到面前:“童放!”他霍地浑身一颤。
刘林成偷偷问:“上将军,这厮是怎么了?”
司空长烈眼珠转转,低头问:“天山去过了?”
童放这才回过神。抬头看见上将军,连忙起身行礼。
刘林成更奇怪了,“哈”的一声:“今天这太阳,铁定西边出来的。”
司空长烈瞪了他一眼,低斥:“你先出去。”回头换了笑脸,“不用多礼,你坐。”
童放坐下来,又呆呆出了会儿神,突然握住他的手:“真是太可怕了,那个逸城公子,还有他儿子沈郁剑。一个光凭一根柔软的天蚕丝,任何人都不是敌手,还有一个,他才六岁啊,才六岁啊——他拿一根笛子,白色的,很短,好像牧笛一样,轻轻一吹,那些漫山遍野爬着的蜘蛛,头便掉了。”
长长嘘了一口气,又嗫嚅着说:“那熙朝的土地,无边无垠,西番的格鲁教,红圣女和黑天师,都邪门得不行。无论哪一个,我怕是抵挡不住。原来这世上的高手,并非只有殿下一个,还有那么多……”
司空长烈不由得冷哼:“你说的那个蜘蛛,是什么蜘蛛?”
“雪域蛛,红圣女饲养的,也不知怎么弄的,个个大如我们的手掌,而且能通主人心意。铺天盖地涌过来时,简直如浪潮一般。”童放捂着胸口,露出恶心,“说真的,我当时很害怕,那蜘蛛太大了,也太多了,而且,很毒,咬一口,谁都会没命的。但是,他们父子怎么就做到了呢?那条天蚕丝用得太漂亮,沈郁剑那个小孩,我从一开始看见他,就觉得他很不一样。没想到他那么邪门。”
司空长烈倒是想不出一个六岁的小孩会邪门成什么样儿,他笑起来道:“所以一开始我就告诫过你,不要惹那位逸城公子。”
沉默,过了好久,童放才闷闷道:“日后再见,我自是小心的!”
告诉上将军的这些话,回明华宫后,他又不得不原封不动对鹰王说一遍。
鹰王对逸城公子的天蚕丝很感兴趣。
童放说:“那东西是冰潭边生长的冰蚕吐丝结成。据说一年只得一尺,做成他使用的那种宽度和长度,需要耗费七八十年光景。水火皆不能侵犯,很是稀奇。轻轻一抖,硬如钢锥,回环往复,又灵活无比。他若不想伤人,卷起一个来,放旁边便是,简直如同自己用手做到的。但是,动了杀机,沾者便死。而且,属下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即便是缠到了人的身体吧,那血肉之躯又其实集市上买的脆饼呢?竟然一用力,活生生一个人就四分五裂碎掉了。”
这才是让童放过了好久都耿耿于怀的噩梦吧!
鹰王听得脸也发了白,良久,才道:“罢了。若论武功之神奇,这世上,大约真的无人可以赶超。”心里面也挺不是滋味。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正事,“孤派你前去天山,见着郡主,诸如孤与王庭、天眼和军政司的事,你都说了?”
“是。属下桩桩件件,绝无乱说的,也绝无不说的。”
“仔细说说,孤也听听。”
童放便道:“郡主问主上‘好’?,属下说‘不好’。郡主便问‘为什么’?说到王庭掣肘主上,让主上不快,郡主说了,让属下代为转达:主上千万不要忘记‘兼听则明’这样的古训。郡主说:‘谢公是重臣,又全心全意为主上着想,谢公若真固执,主上千万不要只顾生气了。’”
鹰王点头:“确实是云儿的话。”
童放继续道:“在军政司和属下的问题上,郡主没有说太多。但是,当属下提到主上思念灵儿,郡主很是吃惊。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主上的心意,但是,看起来,郡主对主上的意思了解得十分透彻。她当然很不愿意,并且,灵儿又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女儿。想那逸城公子,对一女一儿何等看中?端端不会单独放弃一个,让她离开身边。所以郡主又十分为难。”
鹰王凝神听着。
童放接着道:“属下便说:‘上将军在天都的未来,可就在郡主一念之间。’然后,郡主便飞快做了决定,她说:不能立刻让灵儿随属下就来蓬莱,她需要好生交代些事情,不日,自会亲自送人过来。”
“当真!”鹰王一听最后这句,欢喜得长身站起。
这可是个好消息,他离开座位,在空阔的地方开心地来回走:“那孤岂不是又可以见到她了?”
童放很惊讶,却又难以遏制不说:“主上,那郡主对上将军——”
鹰王驻足:“你想说什么?”
童放躬身:“属下心中十分疑惑,不得不讲。”
鹰王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好一会儿,冷笑道:“孤知道你在想什么:上将军得郡主格外关切,为了不影响上将军的前程,郡主连自己十分疼惜的亲生女儿也能舍出——对不对?”顿了顿,叹口气,“这本是孤特别派你前去天山的原因。”他脸上飞快掠过一层伤感,低下头来,“童放,孤带你回来有些迟,以前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所以也不能明白。况且,郡主也好,上将军也好,也并非完全如你想的。”
童放很不甘心:“可是,主上对上将军,不觉得信任太过吗?”
鹰王摆摆手:“该知道的孤都知道了。原拟出发天山,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必回,不曾预料,你在天山脚下碰到那许多事情,又是折腾,又是修养的,来回整整多出这么多天。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
童放无法,只得告退。他回他的将军府,半月之后,天眼收入军政司的公文正式下发,他的调令也由刘林成得意洋洋送到他府上。
童放阴谋不成,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状,刘林成回去上将军府后,添油加醋在司空长烈面前说。唾沫星子飞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他方才心满意足走了。
冷紫幽从内室出来,给司空长烈换了一杯热茶:“收编童放,真的就这么让人高兴吗?”
“不然呢?”
“我倒是觉得,这个人放在外面,比放在军政司里面好些——对你而言。”
司空长烈不由侧目。
她今天穿了一件家常服,浅粉色缎子上洒落一片深紫色小花,头发随意挽了个髻,玉钗别住,整个人简朴得很。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昔日的刚直、尖锐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凸显的柔顺、温和。
“紫幽,”体察到这些,司空长烈语气也软乎了,“我知道你为我好,以前就是,不过我笨,没有发觉。现在么——那童放,无论在哪里,都是主上的眼睛,至于我,何尝不也是呢?或者这样讲,主上也一直把我当成他的眼睛、他的左膀右臂,甚至,主上觉得我就应该是第二个他。我是主上的分身,主上的精神是我的精神,主上的意志也是我的意志。所以,这样说下来,童放在不在军政司,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可是,到底殿下是殿下,你是你……”
司空长烈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都有数,你放心,不会有事。”
“好,这件事先不提,那瑞祥呢,又该怎么说呢?还有几天,明翰、琳琅都要满月。这满月的礼,飞鹰使这不又从东海带回来了。”
“是吗?”一听“瑞祥”的封号,司空长烈下意识便很高兴,“信有没有?”
冷紫幽摇摇头。
心里头泛出一阵不详。
冷紫幽将一份礼单拿出来。单子上简单罗列了些“锁片”“虎头鞋”“凤头鞋”等物。单子结束依旧多着小朋友五个手指头印成的五点。司空长烈一看,顿时想起沈越(沈郁剑)的种种顽皮,忍俊不禁。
“你还有心情笑。”
司空长烈合上礼单:“你不知道,这次童放前去天山,被越儿给吓傻了。他一直觉得普天之下,唯主上才是压制得住他的人。逸城公子有多厉害,无需我多讲了吧,越儿小小年纪,得他爹的真传,稍露一手,狂妄自大如童放,竟然学会了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这么厉害?”
“所以啊,很多事情不禁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些,还有许多,是我们暂时觉察不到、也看不透的。总之,云儿和我的事情由来已久,无论再多出什么,都一样的。”说着,他伸手搂过她,“我要谢谢你,紫幽,你一直都这么关心我,从认识,到现在,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