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妃在宫中款待自己的母亲,那宫里时新的糕儿饼儿都拿出来,铺了一桌子,招呼母亲可劲儿吃。
魏老夫人极不适应,道:“够了够了,也吃不了许多。”
云妃便道:“吃不了的,娘尽数都带回去。”
魏老夫人道:“殿下给你爹在京中准备了房子,仆人一大堆的,娘来了好多天,认也认不完。这些吃的,府里面的厨子也会做不少,虽然有稍许不同,但是吃着吃着也都腻啦。”
云妃这才想起,爹娘早就不过曾经那种缺衣少食的穷日子。说了几句闲话,她问起弟弟。魏老夫人露出笑容道:“旨意里面没说让玉林一起进京。我和你爹都想了,许是殿下给兰家的恩典太盛,面面俱到了反而惹人猜忌。你兄弟你也知道,心浮气躁的又非常好胜,过于抬举不是好事。”
“是啊,”云妃一听便感叹:“果然殿下考虑得周全,也难为爹娘能够理解。”
魏老夫人道:“小蝶,自打你进宫后,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你会有如此的荣光。如今这样,委实已经知足非常。哪里还敢再多非分之想?没的叫人家笑话咱们书读得少,不知道礼仪,也识不得进退。”
云妃笑着道:“娘这是哪里话?女儿在宫中的威风,娘领略了两分也不到呢。谁敢笑?”吩咐怡香:“也休息了会儿,本宫要带母亲到园子里走走。”说着,将魏老夫人牵起来。
母女俩便从昭阳殿走到御花园。二月间,河边的迎春花早早地吐出了新芽,性急的花朵则迫不及待露出那灿烂夺目的颜容。一路上,不管是妃嫔们,还是宫女太监,见到云妃的队伍都恭敬行礼、急速避让,云妃一边领着母亲赏景,一边得意洋洋道:“怎样,娘,这下还用担心咱们家会被别人笑话吗?”
魏老夫人喏喏以应。
怡香就在旁边说:“老夫人,这宫里面除了王后娘娘以外,咱们娘娘就是最有威仪的了。谁要是对娘娘不敬的话,那简直和自寻死路没多大区别。”
魏老夫人更是诚惶诚恐。
云妃威风耍够了,才带着母亲再次回宫。
这般作为,不消片刻,和坤宫还处在一起的王后和珍妃又得知了个一清二楚。
王后叹气道:“兰氏如此张狂,看来,没多少时候,本宫的仪仗碰到她,都得远远避开。”黯然神伤,片刻,叹息:“遥想昔日,雪妃的姿态尚不及如此放肆。”
珍妃喝着茶,一时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娘娘,既然提到雪妃了,咱们不如就猜一猜,现在这座明华宫,到底是怀着王嗣的雪妃地位高呢,还是张了一张十足相似瑞祥郡主脸的云妃地位尊崇?”
王后顿时目光一凝。
珍妃笑了笑,诉说起曾经一件往事:“臣妾还记得,那时候还没有撤盟立州,甚至,十八盟还处在四分五裂,天都只是以实力出任各盟盟主的时候,瑞祥郡主因为想要确定鹰王到底是果真爱上雪妃还是依然在意自己——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干出了一件事——”
王后仔细听着。
她便说下去:“她将当时正得圣宠的雪妃给吊在山上一棵大树上。”
王后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简直吓了一跳,问:“雪妃那身子,经得住这么做?”
珍妃笑了笑,道:“当然经不住,差点就一命呜呼了。”
“那结果呢?”王后非常感兴趣。
珍妃摊摊手道:“但凡鹰王真的狠狠惩戒,何来如今的局面呢?”
王后叹了口气道;“是啊,一个兰语蝶就被宠成这样,若是真正的她,还不定这宫中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看看珍妃那表情,对她的话当是十分赞同。一念及此,王后倒是不知道自己该当沮丧还是庆幸。命运的差错,早就了不同人的不同祸福。也许,今时的兰语蝶给她以及珍妃等人带来的无穷的压力和烦恼,但是比较起雪妃来,遭受的却是瑞祥郡主最真实的伤害,那里面的滋味,实则不可同日而语。
想到这儿,王后发自肺腑说了一句:“说真的,殿下对雪妃,情意也不浅。”
珍妃点头道:“王后果然睿智,一语中的。”
这话已经暴露出珍妃刚才那番表述的真正用意,王后只思忖了片刻,便道:“你的意思,莫不是让鹰王在云妃和雪妃当中再认真选一次?”
珍妃没有说话,很认真地将头点了点。
王后顿时很感兴趣,却因为一时没有头绪,而忍不住茫然。
珍妃道:“论及情感亲疏,只怕云妃还是要胜上一筹。但是——”
话没说完,王后心有灵犀接口:“雪妃毕竟身怀王嗣。”
“一个是曾经认真爱过的女人,同时怀着自己的骨肉,一个,只是倒映在水中的挚爱而已,虽然长得一样,但不论学识修养还是文艺武功都差得远了。孰轻孰重,似乎能够一目了然。”珍妃一席话,让王后信心大增。
自打三庭局让王后折腾出一番新气象之后,被现实打击得傲气全无的雪妃心灰意懒,一心在琼玉宫安胎。
韩美人疯掉,岳婕妤溺毙,贤妃禁足,这一桩桩、一件件,就是听,也足够叫人心惊肉跳。
淼灵浮香常常在身边叹——
“娘娘,真是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娘娘趁早抽身,反而落得一身干净。”
“云妃势头那么盛,简直就是不踏平明华宫誓不罢休。”
“王后都害怕了呢。”
“珍妃娘娘都没法安处一隅哦。”
“好在咱们娘娘和别人都不一样,怀着殿下的孩子,就算不争不抢也不至于没了身价。”
最后这句话,才算给了雪妃安慰了。为了避免和云妃的争锋,也为了能够安心产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宫中一应事务都和她没了关系似的。
这日,她在淼灵的陪伴下正在院子里走动,外面内宫局总管张恭权领人走进来。
浮香从屋里面出来,一见十来个太监鱼贯而入的阵仗就忍不住叫起来:“今儿个的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哪一阵香风吹来了张总管这样的贵客呢?”
张恭权老奸巨猾,怎么可能显露出不快的神色出来呢?笑眯眯道:“瞧姑娘说的,杂家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王后懿旨,叫送些东西来给雪妃娘娘。”说罢,让手上端着东西的太监在院子里一字排开。
雪妃挺着肚子,在淼灵的搀扶下从头看起。第一件,乃是织造局新近出的白云纱,这种纱轻柔无比,穿在身上仿若无物,但是贴身又保暖,乃是做贴身衣服最好的料子。张恭权在旁边道:“娘娘,这种料子可珍贵了,三庭局一年也就出五十匹,寻常嫔妃连见也见不着。王后下旨,取了两匹,全给娘娘用来做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婴儿衣裳。”
淼灵一点儿也不领这个情,嘀咕道:“昔日里,三庭局有什么稀罕物,都先紧咱们娘娘用。今儿个没有王后的旨意我们真是连看也看不到啦。”
张恭权讪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浮香讥讽道:“怎么个不同往日?就是管事的变了而已。你们有这个孝敬的心,也都给了和坤宫而已。”
张恭权笑容一点儿没减,道:“不可能的,没有的事儿。”
就在这吵闹中,雪妃接着往下看,第二个太监端着的红漆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和白云纱一样珍贵的流云锦。张恭权道:“这是给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做外面衣裳的,娘娘,您仔细看看,这料子,做帽子做衣裳做鞋子,那都是一流的,绝对夺人眼目。”
第三个红漆盘上就是小孩子带的三对不同式样的金手镯。第四个红漆盘上是三只金项圈。接下去,无非都是赏给孩子的物事,什么珊瑚珠啊,翡翠坠子啊,最稀奇的就是两只白玉雕成的小雀儿,装上水一吹,便发出“啾啾”足以以假乱真的鸟儿叫声……最后一个红漆盘上放着的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大盒子,盒子打开,里面一片片晾干的,都是品级上乘的海角阁金丝血燕。
淼灵浮香一看这玩意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说难听的话,雪妃开口道:“谢过张公公,将东西都收起来吧?”
淼灵浮香都为当初御膳房克扣补品的事生气,齐声大叫:“娘娘!”
雪妃便自己对张恭权说:“张公公,有劳了,烦请代为向王后娘娘问安。”淼灵浮香这才没法子,吩咐人将礼物一起收起来。
张恭权方才,两个丫头就冲着主子嚷:“娘娘,为什么给他这般好脸色?娘娘忘记了,娘娘失势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付娘娘的了吗?”
雪妃道:“本宫现在安胎最重要。那盒血燕一看便是燕窝中的上品,本宫怎么能不收?”顿了顿,又道:“再说,这次王后赏赐完全抓住了本宫的心。本宫如今心里只有肚子里这个孩子,但凡对他有用的东西,本宫绝对不推辞。”
淼灵道:“就因为这个,您就被王后吃定了呀?”
雪妃道:“就算是吧,本宫也不委屈。”
连续几次接受了王后的赏赐后,这天,和坤宫的太监汪培又来了。
淼灵和浮香的心中,对王后的印象好了不少,说话时语气自然客气。
“汪公公,王后娘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家主子吗?”淼灵道。
汪培笑着说:“姑娘好眼色,正是。”
浮香道:“是赴宴呢?还是看戏?”
汪培道:“既有宴也有戏。宫里新来的金菊戏班,唱的好一出《张协状元》,听说是很难得的本子,班子里练了好久才拿出来演,雪妃娘娘不去,可就可惜啦。”
淼灵笑着道:“你说得这般起劲,不给你通报说不过去。”问了地点和时辰,进屋没一会儿出来,道:“娘娘说了,一定到。”
看戏的时间定在下午,地点就在梨园东的凤来阁。长孙王后连同珍妃分别在昭阳宫以及琼玉宫外守候,等到事先约好的云妃和雪妃。后妃结伴而行,来到凤来阁。想要看戏,需得上一段长长的台阶。长孙王后先是嘱咐雪妃:“雪妃,你的身子要紧,这台阶,可要仔细。”又看了看云妃,道:“妹妹,你身子轻便,如果雪妃没力气走台阶,你可以伸手扶一扶哦。”说着,很自然地,她和珍妃并肩上了台阶。
云妃和雪妃自然而然紧跟在后。
长孙王后一边走,一边仔细脚下,突然,缓慢落下的脚下面,一块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无异的青石板产生了松滑。珍妃的话这时候乍然跃现在脑中:“凤来阁的台阶,有一截横向很长的石板,臣妾已经着人动过手脚。踩上去之后,不注意的话,那地方会有所活动,然后叫人摔倒。”长孙王后既然事先已经知道,这是当然凝神,并不懂神色跨过去。这上台阶的规矩,宫女太监们都分走主子两侧,主子走过的地方奴才们并不会走。因此当长孙王后跨过活动石板之后,不一会儿,云妃便一脚踏上来。
仓促间,只听见“啊——”一声惊叫。王后和珍妃一起回身,看到云妃跌倒后,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了就在身边的雪妃。雪妃吃不住这股冲力,顿时也向后栽倒。宫女太监们一时间都呆住了,看到两个主子跌成一团,然后“咕噜咕噜”滚下去好远,这才纷纷惊叫起来,上前抢救。然而,云妃固然鼻青脸肿,眼角、嘴角都流出血来,雪妃跌得尤为惨重。刚刚被淼灵浮香搀扶起来,雪妃的身下就流出一摊鲜血。
雪妃腹中剧痛,忙对淼灵浮香叫道:“本宫的孩子、本宫的孩子……”
王后和珍妃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得意,转过脸来,纷纷着急地叫起来:“快送雪妃回宫,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怡香将云妃扶起来,云妃惊魂未定,问道:“怎么啦,雪妃的孩子怎么啦?”
小蟾在旁边道:“娘娘,雪妃娘娘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这台阶多高呀,别说是孕妇,就是普通人也经不住摔的。”
云妃顿时吓得脸煞白,抓住她们两个道:“那怎么办?是本宫扯了她她才摔下来,孩子没了,王后会不会怪罪到本宫头上来?”
怡香和小蟾都没了主意,摇头直说:“不知道……”
这么混乱的场合,除了王后和珍妃,谁也没有去注意那块已经活动了的青石板。王后、珍妃目的达到后,即可着人将青石板修好,并交代绝对不可泄露秘密,否则全家堪忧。她二人随着混乱,一起去了琼玉宫。太医很快就来,但是,根本无需诊治,那么高的地方往下一摔,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只能引产。这个过程中,只看到宫女们进来出去忙个不停。不一会儿,宫外有人高声通报:“鹰王驾到——”
从来没有,向来沉稳冷酷的鹰王出现在人前时,竟然是爬了一脸的忧虑之色。
守候在宫外的云妃看到了鹰王,但是却没被召见,而且,看到鹰王脸色那么凝重,顿时一颗心儿倏地往黑暗的无底洞一沉再沉。
“这次万万不能幸免了。”她又是悲哀又是害怕。
怡香和小蟾也极为担忧,怡香问:“娘娘,不若先回昭阳宫吧?”言下之意,如果鹰王待会儿会制裁主子,在自个儿宫里略体面些。
云妃听得懂,轻声道:“好……回宫,回宫——”手足酸软,已是一步也走不动。
雪妃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流了很多血的她躺在床上再也没有昔日那耀眼夺目的光彩,双目紧闭,面色暗黄,嘴唇雪白,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好像寒风中一枚枯败的树叶。
鹰王的神情表露出他的内心非常痛苦。
因为,这个女人是他花了很多心思从雪国带回来,自己也一度满心有过给她幸福的渴望,并很努力地付诸于实际过。
在鹰王的人生中,如流星般出现又像流星一样飞逝而去的女人数不胜数,但是说到爱,真正爱过的,除了云杉,便是她。背叛自己的人,他从未给过他们好下场,昔日的部下也好,那时的明妃也好,但凡超出于他的容忍,统统格杀勿论。唯独她,他给予了莫大的宽待和包容。
因为对云杉的心始终不能跨越,造成最终对她失信。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从此不再爱她。爱是一种内心的体验,有时候未必是你侬我侬才是它的真相。时时刻刻藏在心中,只要想起便带来一阵纠结灵魂的伤痛,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也许,在说不清的夜晚,她因为得不到他的温存而内心愁苦,岂知,在同一个时刻,他也为无法给她想要的关爱而深深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