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夜风吹入房中,扬起了屏风旁挂着的薄薄轻纱,顾定晴手中捧着金杯盏,一直盯着杯盏上的龙凤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定晴的眼睛都快要看酸了,才在房内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叹息,拂过耳畔,她伸手将发丝别到耳后,四下看了一圈,才在房中灰暗的角落里看见了穿紫衫的周熠。
见到周熠的那一瞬,顾定晴顿时扬起了笑脸,她将杯盏小心翼翼地放下,有些紧张地朝对方奔了过去,如若能触碰,顾定晴当会直接抱着他,只是因为明知无法触碰,所以有些克制,反而显得矜持。
周熠道:“顾姑娘还不睡下吗?”
顾定晴本想告诉对方她绣了给手帕给他,不过听他这般说,表情有些僵硬:“我……我习惯等你了。”
周熠眉心轻皱,慢慢朝光亮的地方走去,他站立在桌边,一双眼看向跳动的烛火,顾定晴如同一条小尾巴,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去,周熠不是没看见她眼中一瞬的失落,只是心里更重的决定,叫他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生死无法跨越,人鬼也不能相恋,何况他早就死了百年,早也不愿再在世间逗留了。
顾定晴不同,她才十九岁,还有大好年华,与长长久久的岁月,因为一场荒唐,莫名其妙与他这只鬼绑在了一起,已经够可怜了,又如何能再被他拖累一生呢。
“顾姑娘以后不必再等我了,深夜不睡对身体不好。”周熠说罢,顾定晴便道:“我白天可以睡觉。”
“白天总有其他事要做的。”周熠抿嘴:“日后你嫁了人,还得相夫教子,总不能趁着现在年轻便不注意身体啊。”
“什么……什么嫁人啊。”顾定晴面色显得难看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你不是说不作数吗?”周熠忽而笑了起来,他转身看向顾定晴道:“我昨夜见了一个人,她说能替我完成我的夙愿,顾姑娘知晓周熠的愿望,便是能有朝一日,还得真正的自由。”
“你已经离开周家了。”顾定晴说完,有些邀功地说:“是我带你离开的。”
言下之意便是慌不择路地表达,她带他出来的,所以他得听她的话。
但世上之事,哪儿有那么简单。
“离开周家,不是在下想要的真正的自由。”周熠说:“我一缕幽魂,唯有化风而去,入了转世轮回,才算是彻底摆脱了这层枷锁。”
顾定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她也误会不得,从她认识周熠的那一日起,他便表明了自己的渴求,因为太过孤单,所以才会多加照顾误闯院落的女子,因为同情、怜惜,甚至因为他本性如此,所以才显得那么温柔。
顾定晴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渐渐的,她入戏其中,无法自拔,反而误以为周熠与她一样,早就冥冥之中,情根深种。
一滴通透的眼泪顺着眼睑滑落,周熠看见顾定晴眼泪的那一瞬,久违的心颤,仿佛有针在扎一般,疼得厉害。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身侧的手紧了又紧,更决绝的话就在嘴边,周熠却无法说出口,他舍不得如此对待顾定晴,毕竟顾定晴一腔热情全写在了脸上,得一人爱慕,不可能无法察觉;毕竟他也心动情动,轻轻推开下得去手,再舍不得推倒了。
顾定晴伸手擦去眼泪,她瞥开视线,背对着周熠的方向,手抬了一遍又一遍,最为可笑又可怜的,莫过于痴心错付,还自以为是地以为对方也喜欢自己。
她甚至想过,这一辈子便就这么过下去了,每日能见周熠一个时辰就足够了,她愿意一辈子都白日睡觉,晚间醒来,然而都是她以为的。
又是一声叹息,周熠知道顾定晴在哭,这么长时间来,他除了第一次在院中见到她时她在哭之外,其余的每一天,她都笑得分外灿烂,她活泼、好动、爱玩儿、机灵、甚至还有些小顽皮,会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来逗他开心。
所以但愿日后,还有一个人能叫她如此真性情。
等顾定晴终于止住了眼泪,再转身时,周熠已经不在房中了,金色的杯盏歪倒在桌案上,映着最后一丝烛火上的热流,倾杯泄烟。
第40章 百年金盏:十七
那杯盏, 是周熠成亲时,当年西齐的皇帝赐下的, 作为新婚贺礼,周熠一直很重视。
还在世为人时,他重视杯盏,一是因为杯盏是御赐之物,与众不同,二是因为那是他新婚贺礼, 虽然妻子人选是家中安排,成亲之前他从未见过,但妻子美丽端庄, 孝敬长辈,周熠性子温柔, 也在心底将她当成了最亲爱的人。
但死后他将这杯盏为栖身之所,却不是因为对妻子饱含的无法忘却的深情, 而是这个杯盏,是如今周家, 唯一一个算得上他所有物的东西了。
战事起时,民不聊生, 起初的战乱并未祸及到西齐的繁荣地带,但当北迹军攻下,西齐屡屡败退之后,西齐国界内的百姓便越发地难熬了。
富饶的逃亡,穷苦的等死, 最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周熠亲眼见过人吃人。
妻子也吃过,那时他们的次子才不到一岁,尚在吃奶的年纪,家中奶娘早就在逃亡过程中走散,周熠的妻子为了饱腹,为了活着,也为了孩子能有奶水喝,和那些饿疯了的人们一起抢过街边死去的一个六岁孩童的尸体。
人肉烤焦起来依旧很腥,并没有肉质的焦香,或许是因为周熠本就知道那是人肉,所以才会在妻子大口吃肉的时候捂着嘴,忍不住到一旁去干呕,腹中空空,自然什么也呕不出来。
但他还记得那六岁孩童的样子,他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被奔走的难民,活活踩死的。
这世上最可悲的,便是乱世中的庸人,周熠不庸,却也不狠,满腔书墨匡扶国之大业的热血与能力,却扶不起已经落寞颓势成定局的西齐,但他是西齐人,更不愿背叛西齐,去北迹谋职。
父母于战乱中身亡,他与妻子牵着长子,抱着次子流落各处,妻子恨极了他的无能,恨他分明有才却不愿当国之走狗,恨他分明是个男人,却不能叫妻儿吃顿饱饭。
那时周熠唯一能做的,便是去偷去抢,再用这些偷抢来的粮食给妻儿吃,自己去吃树根、树叶、跟着流浪汉一同吞墙灰。
再后来他们定居一处,渐渐稳定,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也有个能耕地的牛,但周熠早年战争时吃树根墙灰摧坏了的身体却再也好不起来,书生握笔的手上遍布老茧,碧蓝的天空中鸟雀成群,叽叽喳喳飞过时,他倒在了老牛旁的田埂上。
病榻一个月,妻子只喂他喝粥水,镇子里的大夫说他还能治一治,只需用些好药将身体养好,毕竟才二十六岁,怎么也能活过半百的。
那日妻子让长子带次子出去玩儿,难得喂了周熠吃一碗饭,饭中夹着玉米粒,很香甜,两人毕竟夫妻多年,怎么会一点儿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的情况是好转了,渐渐能讨生活,却远远支付不起无底线的金贵药材,周熠吃完了那顿饭,没等妻子开口便道:“是我拖累了你了,当年你若不是嫁给我,换成其他任何人恐怕都比现在过得好。”
妻子红着眼眶看向他,周熠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他们分明都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十几岁懵懂之时,妻子却又从他的眼中看见两人成亲初相见的那夜,周熠见她胭脂红唇,惊艳她长得好看,露出的温柔的眉眼。
“我不想吃药。”
这是他最后说的五个字,后来的几天,周熠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战乱时,他没给周家做过任何贡献,一人之力微薄,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所以他固执己见,宁可不被世界改变。
死的那一日,他几乎无法呼吸,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已经察觉到自己差不多是这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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