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丁清说起了认识黑罗刹的过程。
这妇人本就是迈城外镇子里的普通农户,但丈夫经常喝酒打人,她每日都在痛苦中度过,一日陪着同伴去迈城的大寺庙里烧香拜佛,将心事与佛祖诉说了之后,心情也开阔了许多。
妇人信佛,成了佛门信徒,后来她身怀有孕,就因为一个郎中看了一眼她显怀的肚子说里头是个女娃,她丈夫便要她打掉孩子,好几次踹在她身上。
妇人是趁着村子里的人说圣佛圆寂之日,特来无量深林祭拜,这才逃出来,而后遇上了黑罗刹。
外人叫其黑罗刹,在这里面,众人称他为如愿大师。
除去这个妇人,其余人也都是活着时受尽苦楚,这才来到无量深林,甘心成为黑罗刹的信徒。
老无子孝,幼无教养,夫妻不和,怀才不遇,全是他们不愿面对的人生囚牢。
黑罗刹利用了这一点,让他们自己了断,而后让他们以另一种身份重生,他说死了就可以不必忍受活着时的苦痛,但仍旧可以留在这个世上,获取永生。
那妇人说这些时,以手托着腹部,满目温柔道:“我的孩子也会幸福。”
丁清额前流下一滴汗,她不知在这样家庭活下来的孩子是否会获得幸福,可从未被生下来便死在腹中,绝不是幸福。
过了两日后,丁清才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她要剃发。
这是此地的规矩,发为人的三千烦恼丝,只有剪去头发,才能抛去烦恼,丁清来时正下暴雨,黑罗刹好心地为她选了个吉日,就在次日正午。
本来丁清还打算在这儿多待两日,探一探黑罗刹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显山不露水,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现下知道自己要剃发也成为光头,心里不高兴极了,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来时在沿途做了记号,大约也猜到了这处会设有阵法或幻象,入阵时她记着步骤,若无人看守想要逃出去不难。
只是小院拢共这么大,二十四个人整日无事就找个喜欢的角落盘腿念经,丁清有样学样,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似认真,实际上满地面写的都是骂人的脏话,旁人还以为她在抄佛经。
骨肉离体能重生,头发没了自然也能重长,可丁清不想自己顶着个光头在周笙白跟前晃。
第三日早间,终于出了阳光,再过两个时辰,丁清就要接受剃发了,她在此之前壮着胆子去大雄宝殿找了一次黑罗刹。
她假装解惑,也抛出了两个真假掺半的苦恼,若全是假的,她未必能装得出来。
黑罗刹捧着佛经坐在蒲团上,与丁清面对面,听她说起过去遭受的痛苦时面带微笑,眼神分外同情,似乎能感同身受。
但丁清跪着,他坐着,光是这一点丁清便看穿了这个人的内心。
真佛无尊,讲究众生平等。
而黑罗刹是众生平等,唯吾独尊。
他坦然接受丁清的跪拜,将自己当真当成了寺庙里的金佛,然而也不过是个和尚死了之后,借着他人的身躯重生罢了。那一身完好的皮肉,全多亏了真正死在无量深林中那名圣佛所化的舍利。
旁人越苦,黑罗刹便越能耐下心来安慰。
丁清扯了半天闲话,最终将话题引上正轨,问他生死,问他屋外妇人提过的长生。
黑罗刹道:“其实你早已获得了长生。”
“长生……就是先死去吗?”丁清垂着头,不愿让其看见自己的真实表情,也显得无比虔诚。
黑罗刹解释:“活人的痛苦,死人可以不必理会,律法能困住生人,困不住魂魄,人一旦死去,便超脱了人间束缚,成为自由自尊的独立个体。没有病痛折磨,也不必理会他人看法,却仍然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也许这就是所为的极乐世界。”
佛说人死后有极乐世界,照黑罗刹这么解释,若是本就信佛的人,很容易便能被他说通。
可惜丁清不信佛,也不信他这一套说法,但从这一番话里她探得了黑罗刹心中扭曲的角落。
真佛哪儿会劝人去死,真佛只会在极乐世界,看凡人苦苦求生。
律法困住生人,自有另一套法则,约束死者。
丁清退下了,而后对一处石碑前守着的男人笑了笑:“如愿大师请你去听佛法。”
那男人才见丁清从大雄宝殿出来,不疑有他,对丁清说了句阿弥陀佛便朝那边走去,丁清瞥了一眼左右,那些人以头点地,仿佛真的脱离苦海,无欲无求。
她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欲朝石碑走去,试图破阵。
才走两步,她身后便传来妇人的声音,平日与人说话温柔的女人,声音一瞬尖细,甚至劈开了嗓子。
她问:“你要干什么?!”
丁清回头看去,几个人围在她的身后,皆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妇人激动万分,脖间青筋暴起:“外面多可怕,多危险,你还要出去做什么?!在这里佛祖会保佑你,护着你,你会快乐的!”
方才被丁清支走的男人也从大雄宝殿出来,那竹屋的正门里,暖黄色的身影笔挺地站着,俊秀的面容依旧带着笑意望向她。
他没开口阻止,却道:“我佛慈悲,不愿见人受苦,也不愿强留别人,既然她想重新回到刀山火海,便让她去吧。”
丁清闻言挑眉,心想黑罗刹这么好心?
他自是不会这么好心。
那二十几个人纷纷将丁清围在其中,一人一句话,上手便要来抓她。
“你不能走!我佛护你,你要背弃我佛吗?”
“你的苦痛还未消解,你还在饱受折磨,这么能轻易放弃?!”
“舍去对凡尘的留恋,忘却生时痛苦,这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