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端了个板凳坐在祝照身边,与她道:“我这一生救人无数,许多都如你这般,以为自己经历了锥心之痛便一心求死,而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便是求死之人!人活在世,并非只有名利权势,爱恨情仇,亦有自由洒脱,本真,向往和责任,这一点,你不如文王。”
祝照微微一怔,林大夫又摆着长辈的姿态,手指指着祝照的脸道:“若非是看在文王的面子上,我才不救你呢!”
祝照抿嘴,手中的粥喝了一半,她安静了许久,才问:“他更懂得自由洒脱,本真与向往吗?”
“自然!我曾与文王畅谈七个时辰,一罐好茶与他喝光了也不觉得亏,他的所见所闻,皆与常人不同,他的心境,也非一般俗人能懂,可担知音二字!”林大夫抓了抓脸道:“不过现下被一些俗事绊住了手脚,等他办好了当办之事,我就劝他出家,就在杏风山后有个寺庙,若不喜欢当和尚,杏风山五十里之内也有道观,当个道士也可以。”
祝照:“……出家?”
林大夫瞥她,哦了声:“对,他娶妻了,我险些忘了,可惜可惜。”
祝照:“……”
林大夫起身,拍她肩膀道:“想开些吧,至少给你家那弟弟做个榜样,那小子这些天守着你觉都没怎么睡好,对比他当年受的苦,你这金石药又算的了什么呢。”
祝照微微愣神,只觉得自己自从吞了金石药后,似乎脑子便不太好使了,她的弟弟……又是谁?
林大夫走后,霍海从祝照身前走过,正要去伙房找些吃的,顺口道了句:“师兄说的那小孩儿是小松,他是祝家人。”
祝照手中的粥碗一晃,险些翻了,一点儿米粥倒在了手上,微微温热。
“明云见没与你说吗?小松是我从祝家抱出来的,那夜他本想让我去祝府偷画儿,但我去时祝府的人已经死了,大火烧开,我见小松还活着,就将他带出来。回去给文王交差时也惭愧,没能找到画卷,他得知祝家被灭门,又起大火后赶忙带人前去,只是可惜,除了小松,也就只有你还活着而已。”霍海说罢,便去了伙房,并没有林大夫的闲情逸致,还坐下来与祝照陪聊。
祝照将粥碗放到一边,彻底没有吃饭的心思了。
林大夫口中的明云见,与她现在看到的明云见不同。林大夫认识明云见是在祝照离开京都的这十年里,明云见十年未娶,难说不会如林大夫所言,找个道观或者寺庙出家。
祝照也曾觉得,明云见与京都里的任何人都不同,他不似贤亲王那般花天酒地,不似赞亲王那般看重金钱,更不是嵘亲王那般肖想权势。祝照曾陪他去过免州游山玩水,他送祝照孔雀,容忍她在府上养猫,教她练字作画,几乎答应她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他爱兰,如君子,惜花之人,怎会残忍,曾能对她说出让她看重自己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权势轻贱人命,又怎么能做到杀害了她的家人,还能与她同床共枕,互诉衷肠?
祝照也曾信他,她明明信过明云见的,不论外界说什么,不论旁人如何煽风点火,她都认定明云见绝不会欺骗自己。
若非是后来的梦境,若非是那些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若非是明云见是他们的主子,却对当年之事闭口不谈,祝照也不会恨他。
但若……他们说的才是真的呢?
林大夫说的是明云见的本性,霍海说的是明云见对祝家遇害当下的不知情,慕容宽说的是明云见彼时根本无权控制暗夜军的来去,他们所言属实的话,那她的记忆,她所见所闻,岂不都成了蒙蔽真心的黑纱?
小松……是祝家人。
祝照倒是回想起来了,祝府奶娘有个小儿子,比她小三岁,祝照自懂事以来就喜欢去找奶娘的小儿子玩儿。
后来她时常入宫陪伴明子秋,每回回府的时候都会在路边买一串糖葫芦,自己吃了几颗后就跑去奶娘的房间喂那个小弟弟。
当时小孩儿会走会跑了,但牙还没长全,能口齿不清地说几句话,糖葫芦不能吃多,奶娘每次都只让他吃两颗,所以到后来,祝照就每次吃得只剩两颗带回去。
奶娘的孩子,叫昀逸,不爱随其他人喊祝照长宁,只叫她姐姐。
祝家当时,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与小松的年龄相仿了。
其余的大多与祝照一般年纪,又或者尚在襁褓中不会说话。
林大夫知晓小松身份,霍海也知道,那小松他自己呢?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祝家的孩子?
祝照恍惚片刻,随即有了答案。
他必然是知道的,若他不知道,明云见又怎么会在祝照回到京都的第一日,便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少年来找自己,又如何会让那名少年,日日为自己送饭。小松若不知自己是祝家人,明云见便不会把他往祝照身边推,后来祝照在文王府,几乎都是小松陪在她的身边护她周全的。
难怪小松喜欢吃糖葫芦,也爱给祝照买,难怪他在旁人跟前不苟言笑的,在她跟前却总是笑着的。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祝家人,也分明知道明云见的某些计划,但他依旧为明云见办事,是否表明……世人皆醒,唯她独醉?
他们都知明云见的为人,可祝照却轻信了记忆与明云见的不解释。
明云见……究竟还有多少事在瞒着她?他究竟要做什么?为何非要任她误会,却不肯让她心安呢?
祝照低头看了一眼仍旧挂在她脖子上的长命锁,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上次在破庙内将这金锁从脖子上扯下来太过用力,又扔在了地上,小金锁的顶端裂开了一条薄薄的缝隙,瞧着也不知是她被伤了的心,还是明云见的。
第115章 谋逆
小皇帝将嵘亲王一干党羽全都缉拿后, 便将这些人都交给明云见处理了。
其实嵘亲王已经不足为惧, 在明云见入京之前,嵘亲王就已经躺在病床上去了半条命, 说起来,这也都归功与明阐。嵘亲王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 自己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儿子, 居然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嵘亲王病重, 被判斩首, 与他同刑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包括大驸马吴少彦在内, 未免夜长梦多,斩首之日已经定下。
明阐被押死牢,与其一票的其他官员统统被捉, 独独少了礼部尚书苏昇, 明阐再蠢,也知道自己错信了人。
嵘亲王斩首那日, 众多判处死刑的官员都被狱卒拉出,一时间死牢里头传来了无数哀嚎声与求饶声,曾跟着嵘亲王妄图颠覆朝堂的野心者们, 此时败下阵来,统统成了头发花白的可怜虫, 无需斩首,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散了般。
明阐坐在死牢里,望着一个个被狱卒从他跟前拖走的大臣, 还有一些甚至曾出言劝谏他,莫要轻信了苏昇,至少占据京都城,拿准了周涟等人为了城中百姓不敢轻易闯入,在慢慢与周涟磨到冬季。
可他没听,他当时才掌实权,又给治疗嵘亲王的大夫塞了好处,就等着能干一番大事业让众人看见,得人认可。却没想到……狂妄自大与无知,却让他落得了如今这个下场。
其实死亡,一点也不可怕,明阐知道,若不拼一拼,搏一搏,他也终究会有另一种死法,不是死在当上太子的明覃手中,就是死在知晓他杀了明覃的嵘亲王手中。
一开始明阐看见那些哀呼哭嚎的人,还会浑身发抖,想着下一个被拖出去斩首的是不是自己,但是后来见多了,他也就渐渐死心了。
一刀砍头死得痛快些,成王败寇罢了。
直到后来那些哀嚎声也渐渐停了,明阐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将自己带上刑场的人,心中正焦急恐惧着,死牢里一片寂静,忽而渐渐传来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