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被换,谁也不知,只有先帝与他两人知晓,因为是明子豫的喜爱之物,稍有改变他都能察觉。只是当年他以为麒麟角被他咬出了印子,先帝觉得寓意不好,所以给他换了个,如今看来,却是将这枚金锁送给了文王,作为来日护命用的。
有无金锁里藏着的圣旨,明子豫都觉得不重要了。
明子豫握紧手中圣旨,上面的玉玺印记是真的,字迹也是先帝所书,他熟读先帝留下来的记本那么多遍,不可能认不出先帝的字。
难道一切都错了吗?
明云见手中权势滔天,潜藏许多至今都没有被发现,难道他不该追究吗?!
明子秋下落不明多日,而今才被断定身死于秋山悬崖,难道与他当真无关吗?!
如今朝野上下皆对文王不满,百姓更是在宫门前时刻逼迫他早日下决定斩杀文王,难道这些都是他人控制,而他一直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不……他不能有错!圣旨已经下了,接了圣旨的人会将旨意带给周涟,此次斩杀明云见是秘密而行,他也顾念亲情,思虑多时才想到这个能让明云见死得体面点的方法!
依照周涟近日对明云见的反感,恐怕早已下手,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他不能错杀亲叔,他不能有错!
“或许当年先帝的确有要文王辅佐朕的用意,文王也当场答应,故而先帝会交于圣旨信物给他,保他性命!但权势诱人,难保这十多年来文王没有野心!他结党营私,拉拢朝臣已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这么多大臣供词皆放在朕的跟前,叫朕如何不信?!”明子豫往后退了几步,他狠狠地瞪着祝照,厉声道:“人心易改!若他无谋逆之心,为何在嵘亲王党羽被剿之后,却不交出实权,妄图控制朝堂?!”
“文王若真要控制朝堂,陛下又如何能安然入京?!”祝照万没想到明子豫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初嵘亲王举兵造反,若非文王救出陛下,陛下恐怕早就已经不在世上了,文王要当真有野心,任由嵘亲王杀了陛下,他再以清君侧为由杀了嵘亲王,自立为帝有何不妥?!可他没有这么做,难道还不足以表示真心?”
“他、他或许只是没做好准备!朕身边有金门军,有封易郡王,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赢,所以才留下朕,好控制朝堂,让朕成为他手下的傀儡皇帝!”明子豫思来想去,唯有这一个理由能够说通:“在他身上诸多疑点,他并无一句解释,难道不是因为心虚?”
祝照望着明子豫的脸,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她还记得自己刚成为文王妃没多久,明云见不理朝政,明子豫身旁又有三位亲王虎视眈眈,他急缺人保护,又极信赖明云见,还要她回去劝说明云见切莫过于放纵自由。
通情达理、顾念亲情之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不分是非黑白?
“陛下为了掩藏自己下旨错杀良臣,就肆意在文王头上泼脏水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文王的为人陛下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若非文王请夏太傅入宫,陛下如何读书识字?若非文王假借游历之名体察民情,陛下如何知晓大周各地官员实情?朝中无势力在陛下手中,文王是陛下的皇叔,势力握于陛下手中后,文王便成了乱臣贼子了吗?!”
祝照此言刚落,明子豫就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中刺痛,顿时将手中金锁掷出,大声喊了句:“闭嘴!!!”
金锁扔在了祝照的脸上,本就裂开了口子,将祝照下巴处划破一道痕迹,鲜血成滴落下。
祝照盯着明子豫的眼,就像是一团炙热的火焰,倒映着明子豫惊慌失措的神情,将他心里的那点侥幸与不堪统统照亮。
明子豫自然知晓,祝照的话句句中肯,可他当真怕,怕极了。
他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迫使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他也怕自己当真错杀了无辜,将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扶自己成为明帝的皇叔斩首,伤了亲人的心,更伤了先帝的意。
可若真有那么个人,比文王还狡猾,让他一步步踏入深坑,将身边待自己好的人都推走,杀尽,那个人又能是谁?!
如今明子豫就只有一样事情能断定,只要咬死了这一样事,明云见当初的所有功,都能化成过。
“慕华公主为文王所杀!若非他的勃勃野心被阿姊瞧见,阿姊也不会命丧他手最终坠入悬崖尸骨无存!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朕要了他的命!”明子豫道。
祝照开口:“我早说过,杀人者,是静太后而非文王,陛下不信,又有什么办法?难道陛下就不想想,嵘亲王杀入皇宫,替陛下死的孩子都被碾成肉泥,后宫嫔妃无一生还,静太后如何能活?若非她在嵘亲王身边安插接应,嵘亲王能轻易饶得了她?”
祝照本尊重明子豫皇帝的身份,但若他仍旧冥顽不灵,只能是个昏庸的帝王,不配让百姓跪拜。
她慢慢站起,抬起袖子擦去下巴上炙热的鲜血,双目直直望着明子豫的眼道:“子秋离宫是为太后教唆,文王入狱落井下石的朝臣也都是太后的心腹,陛下若不信,不如将静太后请来,便在这乾政厅内对峙清楚,静太后所做之事并非完全没有纰漏,只需言语略诈,她便能说出实情。”
“荒唐!太后为朕生母,也是阿姊的母后,怎么会害了阿姊?!”明子豫根本不信祝照所言。
祝照道:“你若再糊涂下去,便只等着当静太后手中的傀儡皇帝吧。”
明子豫望着祝照的眼,片刻后在乾政厅内来回踱步,犹豫再三之后才命人去将太后请来。
乾政厅的门被打开时,祝照看了一眼门外的太阳,时辰已经不早,明子豫的圣旨又早就传出,若再迟一步,恐怕当真救不了明云见了。
她身形虚晃,脚下甚至站不稳,若明云见活不成,那她在这里据理力争又是为了什么?
“还请陛下下令,暂缓行刑,否则陛下知晓真相之前文王便要没命了,届时陛下知晓自己冤枉了文王,再后悔也来不及了。”祝照握紧的双手几乎将手心捏出血来。
明子豫未动,祝照又道:“陛下肯叫太后过来,便是信了我的话,有人与我说过,人的眼睛与耳朵都会骗人,唯有心是不会骗人的,陛下只要对文王谋逆还有一丝怀疑,哪怕仅有一丝,也不能错手杀人,在你初执朝堂后首开罪孽!”
明子豫胸腔起伏得很快,他当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怕自己做错,也怕自己如今后悔是错,说到底,犹犹豫豫,难下决定的他,根本算不上一个好皇帝。
他抬头望着祝照所站的位置,视线一瞬模糊,与另一道影子渐渐重叠,昨夜他请来夏太傅,封易郡王与金门军统领三人,唯有夏太傅的一句话始终让他不解。
而今祝照似乎与背他而去的夏太傅成了同一个人,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含了些许失望。
太傅失望什么?
是太傅教他如何当好一个帝王的,身为帝师,唯一能叫其失望的,恐怕便是这个皇帝不算是好皇帝吧?
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他的初心改了吗?他只是想当一个好皇帝而已,他只是不想再受人控制,想成为一个有权有势,受人爱戴的好皇帝而已。
记忆回到幼时,明子豫记得自己登基之后没多久太后的垂帘听政便被嵘亲王驳回,迫使太后回到后宫,而他仅仅是个孩子,在朝上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来,一切大小事宜,都由嵘亲王做主。
他不是没受过挫,几乎每日上朝都成了他的噩梦,可那一次是他最受挫的时候,因为再惧怕,他也没那般委屈地哭过。那日夏太傅都被他拒之门外,他只在乾政厅里头抹泪,哭够了,饿了,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能。
打开乾政厅时,门前堆着两个雪人,一大一小,正堵着门口。
文王几乎不早朝,他喜欢四处游玩,那年冬天京都非常冷,文王说要去南方避寒,明子豫不知文王是何时回到的京都,只记得开门时他见到文王,对方肩上与发冠上已经落下了厚厚的一层雪。
他浅笑着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了南方带来的小玩意儿,是竹子编做的鸟儿,能在天上飞一个时辰也不落下来,他将那个小玩意儿送给了明子豫,而后指着门前的小雪人道:“这是陛下。”
明子豫当时看着小小的雪人,一脚就能踩扁,嘟囔着声音问他:“旁边的那个,一定是嵘亲王吧?”
明云见摇头道:“那也是陛下,不过那是将来的陛下。人都得从小长到大,欲受其利,必先受其重,小陛下只能戴得了小王冠,但等陛下长到足够高大的时候,再重的王冠,也压不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