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整个朝堂乃至天下,都再度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长公主对于陛下的重要程度,可不仅仅是一人之下的恩宠而已,古往今来,就连皇子的母妃母后去世,也未曾见哪个皇子如此过,所有人忧心之余,也无不感叹,陛下真乃重情之人。
只有银冬自己知道,“长公主”并未曾病入膏肓,而是不见了,整个大岩国,他数不清的探子暗桩放出去,却整整半年杳无音信。
银冬向来知道,长姐躲藏的能力一流,曾经深深为此感到骄傲,他爱极了长姐鬼点子不断,带着他东躲西藏的日子,虽然惊心动魄,虽然刀悬在脖子上,随时能够丢掉性命,却不必想任何事情,只管跟着长姐,拉着长姐,贴近着长姐便是。
若是早知有这一天,他会彻底失去长姐的音信,自己却被各种国事缠身,连亲自去找都做不到,银冬情愿他不曾做过皇帝。
他从前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手握权势掌控生杀大权亦是他心中所想所愿,或者说就在前两个月的时候还没有,可面对着空荡荡的含仙殿,连一丝长姐的气味都遍寻不到的此刻,银冬坐在银霜月惯常坐着的桌子,垂眼盯着光影暖黄的地面。
他想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宁愿当初不主动与遍寻他推他上位的老臣联系,他宁愿同长姐一生颠沛穷困,最终死在哪个树洞深坑,也至少能够烂在一处,何至于如今,天涯海角不知长姐归处。
银冬从午后坐到深夜,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之中,提笔正欲批阅奏章,突然间窗扇微动,掠进来一个人影,正是如今暗卫副统领,非淮。
“陛下!”非淮一瘸一拐,自从银霜月被劫持,到最后逃跑,非淮在回宫之后,便自行去领了护卫不力的刑罚,足足两月才爬起来,腿到如今还未好全。
银冬将他从统领降为副统领,到底是没盛怒之下杀了他,也算他玲珑心肝,银冬遍寻不到银霜月,要迁怒的时候,他已经自领刑罚,瘫在床上血糊糊的爬不起了。
再拖起来打于鞭尸无疑,倒是意外地让银冬对他的怒意降到了最低。
银冬一顿,侧头看他,“如此慌张,何事?”
他这半年多,激动过太多次,期望过太多次,等待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到如今,已然对暗卫们的回禀,不敢升起一丁点的希望了。
希望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非淮面上掩不住狂喜,因为银冬曾说过,无论何人找到银霜月的踪迹,升三级,还可许诺一个要求。
帝王的要求,便是这世上愿望源泉,非淮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现如今都有些抖。
出口的声音都是变调的,“陛下!在南川溧水河畔,发现长公主踪迹!”
银冬手中笔落,污了龙袍,手中奏章,生生让他扯碎。
银冬狂喜不已,起身快速到了非淮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逼问道,“可是真的!若是敢谎报,朕必治你欺君之罪!”
“回陛下,”非淮躬身,“奴不敢,确实有暗桩传回消息,在溧水河畔,发现长公主的踪迹。”
“哈,”银冬后退两步,整个人都有些发疯,眼中的狂喜如火一般弥漫开来。
但是猛的想起了什么,又顿住,开始疯狂地找起了昨天已经批阅过,却还未曾下发的奏章。
墨台被打翻,奏章被扫了一地,连茶盏也落在地上摔得稀巴烂,银冬终于找到了昨日批阅的那个奏章,翻开看了一眼,眼中狂喜变为了惊惧。
“溧水遭遇了暴风雨,屋舍成片倒塌,你说的溧水河畔……”据当地官员的奏章呈报,已然被狂风夷为平地,死伤数人……
长姐如何了?银冬根本不敢想!
他哆嗦着抓着奏章,语无伦次道,“你去!你去,去带人,快马加鞭去溧水,去找到长公主保护起来,朕随后便到!”
“现在就去!”银冬推了一下非淮,急道,“即刻启程,带上顺手的精锐,找到长公主之后不要打草惊蛇,将人保护起来,此事办成,待你回来,朕将明融兰赐给你!”
非淮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看了银冬一眼,飞快地原地消失。
银冬围着桌案转了两圈,已然是心急如焚,但是他身为帝王,若要离开皇城,明着几乎不可能,暗中离开,必然要多番部署。
银冬在屋中一刻不停地踱步,脑中将他离开后的诸多布置一一设想推算,最坏的和最好的结果。
半晌后冕旒上乱晃的垂珠终于将止,银冬对着外面喊道,“任成平通!”
他必须得去,他一定要去,他要亲自将长姐带回来!
可是纵使银冬心火燎原,皇城却距离南川千里之遥,他接到奏章之前,银霜月便已经在那奏章中被狂风夷为平地的溧水河畔险些丧命……
狂风卷着暴雨,在已经坍塌一半的屋舍外如索命恶鬼般咆哮,银霜月腿被压在一处横梁之下,断倒是没断,只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这场暴风雨来得太突然了,这里气候四季如春,据说几十年从未有过十分恶劣的天气。
溧水河畔的屋舍都是简陋搭成,根本经不起狂风的席卷,不过两个旋风扫过,屋舍便开始左摇右晃,已然无法躲人。
银霜月本来已经在开始起风之时,就已经醒来,并且很快地出了屋子,甚至把自己的贴身细软都收拾妥当了。
可溧水河畔绣娘很多,睡梦中被叫醒的人很多都嘟嘟囔囔地朝着叫人的妇女大惊小怪,嘟嘟囔囔地不肯出来,银霜月嗓子不好,喊不大声,只好直接闯进屋舍,去床上拉人。
狂风卷来得太快了,很多人才蒙蒙地醒过来,都没来得及穿衣服,大雨便狂风一道劈头盖脸而来,最外围的屋舍几乎是瞬间便被掀开,一时间尖叫声求救声不绝于耳,裹在黑漆漆的天幕与狂风暴雨之中,如一曲献祭之歌。
银霜月纵使叫人,也算是很前面跑出来的,只不过在她正要随着众人过河,去空旷地的时候,不知谁在身后喊了一句,“容娘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银霜月并没有什么大爱苍生的属性,纵使她的模样不知多少人曾经称赞过是佛像上的女菩萨,可她本人奉行的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是容娘真的帮她良多,下南川,来这溧水安定下来,甚至平日偷偷地多给她一些工钱,还会在每次市集的时候,给她带糕点,这细水长流的好,不得不说真的十分打动银霜月,尤其是在她亲手养大的弟弟狼心狗肺伤她心的时候,尤为显得可贵。
银霜月当时并没有多想,可她在逃跑的时候在人群中确实没有见到容娘,而且容娘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好,或许真的是睡得太死并未听见,又或许是刚才挨着屋子叫人的妇人,将容娘给落下了。
赶巧这时候一波狂风过去,屋舍虽然坍塌了许多,却正是短暂的平静时间,容娘的屋舍在所有屋子的正中间,短时间内不至于完全坍塌,所以银霜月才会把腿朝回跑。
但她真是太天真了,来自于老天强横的力量,怎么能是人力可以对抗的,银霜月声音嘶哑地叫喊,并没听到容娘的回应,咬着牙才钻进屋舍,可令银霜月惊心的,是屋子中并没有容娘的影子。
第二波狂风来袭,几乎瞬间屋舍的顶盖便被狂风卷走了大半,横梁坍塌,银霜月在一片漆黑之中,直接被阻截在了屋子里出不去,又被横梁压在了腿上。
她刚才心中慌乱没想那么多就跑回来,现在想来她应当是被人给坑了!
银霜月尽量将自己的身子缩在横梁与一睹唯一没有倒的墙形成的夹角当中,心中祈祷着风快些停,祈祷了这最后一堵墙能够结实一些。
但老天从不随人愿,银霜月眼见着墙体摇摇晃晃地北风卷着朝外侧倾倒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来得及调转身子,躲开了横梁砸下的范围,却没有办法将腿拿出来,生生挨了这一下,疼得嗷的一声喊出了声。
可到这里还没停,狂风卷着的雨水几乎已经变成了泥水,胡乱地拍在脸上,疼得活像是被人在抽巴掌。
而被风带起的各种杂物,也像刑杖一般,抽在身上,银霜月疼得连喊都喊不出来,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这一刻真正地意识到,她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将那珠花已经掉落,内里丝线也崩断一半的簪子摸下来,抓在自己的手里轻轻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