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师的妫丘派,终于带着帝王之师,向着垚山进发。
盛君殊永远记得这一日,他提着刀站在山路口,面前倒了一具血迹斑斑的可怕尸体。
十分钟前,这个尸体拼死冲出来告诉他,十余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所有人,几乎每个人都身处险境。而他面前是一条通向不同目的地的三岔路。
连续雪天之后的这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天。
山道之上,粗手大脚、穿莲青色夹袄的瘦高女人,正快步下山,侧影仿佛一具巨大的四足怪物。但如果仔细看去,她背上原来趴着一个干瘪的、同样穿天青色衣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把山羊胡须,骨瘦如柴,两只眼睛全生了白翳,肤色暗沉发黑,像一尊刻满褶皱的木雕一般。
“老祖,老祖,您忍一忍。”豆大的汗水从女人瘦削的脸颊不住地滚落,背上的负荷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似乎有一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向下压,不一会儿,她的草鞋便磨穿了,脚底沾上了雪和草叶,钻心的冷。
“把我放下吧,小娟。”
“不,老祖。”王娟加快步伐,“能下去,我一定要把您带下去,交给盛哥儿。”
脚底沾在雪地上,不一会儿便黏连上冻,拔脚时拉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血脚印触目惊心,脚掌也冻成了紫色。女人却只管向前赶路,眼睛看着山下,那紫色向上蔓延,到达了小腿。
丹东长叹一声:“小娟,这路上到处有人受难,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救出,你讨不到任何好处。”
“救您有用,老祖。”王娟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的两只脚掌全部坏死,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自己走路了,森森的腿骨泄露出来,“我的命不值钱,您却是给万世开太平的大圣人,就像您给俺爹超度一样。”
她看不到的是,丹东背后漂浮着一片黑乎乎的烟云,这木雕一般僵硬的老道越缩越小,仿佛正在逐渐气化:“我活不了多久啦。”
“不可……能。”王娟半截身子埋进山道上的积雪里,像游泳一样奋力向前游去,普通人的体质无法承受这样长期、极度的寒冷,她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眼前发黑,可是失灵的四肢,仍旧山下走去,“我知道一条小路,一定可以带您……下去。”
“不用麻烦了。”丹东咧开一嘴参差不齐的牙笑了,“小娟,你真觉得我是大圣人?”
“对,您是大圣人。”
“错了。”丹东笑道,“这世上,邪恶的人未必泯灭人性,善良的人未必白璧无瑕,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第97章 灯塔(六)
“从前有对伉俪。男的是落魄国师,走了一千里路,流放苗岭,遇到山崩,押送他的人都死了,他自个儿回头土脸地跑进寨子里。女的是个苗寨姑娘,大桶饮白酒,赤脚挂铃铛,脖子上环着一尾银白小蛇的姑娘。”
丹东布满皱纹的嘴角漫出淡淡的笑意:“男的没进过寨子,但他为人疏狂;女的没出过寨子,但生性豪放,互相看对了眼,也别管是不是异乡人,倒酒一杯,手挽手拜了天地,结为夫妻也。现在想来,真是天生一对。”
王娟四探无路,肺里像刀割似的,眼泪都下来了,体力和心力早就到了极限,幸好丹东要说的话吊住了她,但丹东讲话像老僧念经,时有时无,平板无波。她喘着气催促道:“这两人和老祖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说下去。”
“好吧。”
丹东一把骨头缩在打满补丁的道袍里,竟然越来越没有重量,王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感知麻痹,不由得惊恐起来,刚要转头,丹东瘦长的手指摸在她的发顶,像仙人抚着幼童一般,奇迹般地制止了她。
“两人定居于古寨,相濡以沫,日子过得自由安稳。在山间渔樵两年,姑娘怀有一子,于是国师给她做了小浴桶,小木马,还走山路请银匠打了精致的银锁,天降横祸。”
“原本的政敌不知从何得知国师没有死于严寒,而是藏身于此,着人带刀柄强弩,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丹东微微一顿,嘴角的兴味显得很冷漠,“小娟,你猜如何。”
王娟想了想:“国师可是个好人?”
丹东眼瞎耳背,迟钝地反应了片刻,呵呵笑起来:“若按心怀天下,爱国爱民来说,是个大大的好人。”
王娟点了点头:“那,那我猜他、他受老天庇佑,只受了点轻伤,逃过一劫。”
丹东听闻,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间传出回响,王娟吓得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老天?老天难道能比强弩可靠?当夜,他就成了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王娟很失望,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的结局,加上雪上加霜的境况,让她失落得低下头,一脚一脚埋在雪里,“那他未出世的孩子,还有他老婆,真可怜。”
“不错。当夜姑娘艰难地给她丈夫收了尸,摆在家里的床上,他身上全是血洞,死不瞑目,身上血已流干了,再流不出血来。姑娘守着他悲恸欲绝,三日夜滴米未进。”
“是该伤心一会儿的。”王娟叹气。
“可不止一会儿。”丹东一双瞎眼不知看向何方,“这寨子里的人,从未到过外面,看待事情十分偏执。寨中的勇士千百年受万民跪拜,寨中的罪人子子孙孙丢进蛇窟里活活咬死。这姑娘的爱恨,也如同瓶子里的酒一样浓烈。”
“寨中隐居于深山的大巫,一直有七日之内活死人的传说,但也只是传说。姑娘实在舍不得她的丈夫,于是,第四天,她清洗了国师的尸体,用植物编织成毯,小心翼翼将他层层裹起,中间塞进防腐的草药,将他捆成了一个包裹,背在背上,去爬大山找巫医。”
丹东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中的一片六角冰花,看着他消弭在暗沉的手掌:”当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那她找到了吗?”
“爬山的过程中,她小产了,落地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啊……”
“失去唯一的孩子,令她极端暴躁,手指苍天咒骂,几欲癫狂,她用双手将地上那团血肉捧起,装进原本承装咸菜的陶罐里,搂进棉衣里,一家三口紧紧抱成一团,冒着风雪,再度向山上进发。”
“她找到巫医了吗?”不知不觉,王娟已经走过大半路程,可她没有觉察,仍悬心于故事。
“她找到了。大巫仍隐居在山中峭壁之上的一座高塔,她的房子像树上鸟巢一样建在塔顶,塔身上竖立着成排向上的倒刺,说是‘上刀山’也不为过。”
王娟的眉毛和心都揪在一起:“那——”
“她上去了。”
“不要小瞧看到希望近在眼前的人爆发出的潜能。这种潜能加上她偏执如狂的性子,令大巫十分满意,因为他年事已高,将不久于人世。他决定收她为徒,传她活死人之法,从此之后,姑娘就是新的大巫。”
“姑娘从此要一直住在塔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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