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抬起眼:“你知道我第一次吃到家里做的饭是什么时候?”
苏倾说:“什么时候?”
“是去年正月十五,助理请假,你拿工作室的厨房,给我煮了一碗汤圆。”
苏倾仰头看他,黑暗里只能看得到他下颌的棱角,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妈可以在舞台上跳十二个小时,不在乎工资多少,能不能养家糊口。”他平淡地继续,“剧院拆掉那一年,她拿一根皮带在家上吊,逼债的找到我的学校,打掉了我班主任的两颗牙齿。”
他在脑海里描摹出有些模糊的母亲的面容,有着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皮肤的一张脸,浅灰色的瞳孔,五官带着男人样的硬气,那灵巧的腰身和腿,好像有如火的热情和无穷无尽的力气。
可那只是在台上,下了台卸了妆,纸片儿一样的人,一戳就稀碎了。
“我跟她是很像,我也喜欢演戏。但这辈子,我绝不会跟她一样。”
“我留着她那张卡,替她记着,梦想是不能当饭吃的。当演员也好,不当也罢,我会比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苏倾感觉到他的手撩开她的头发,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顾怀喻搂紧了她,附在她耳边,淡淡地说:“苏倾,你说错了。没有你,我一个工作室也开不起来。”
这五年一路走来,他遇到无数个可以转身离开、埋没于人群的路口。
这世界上庸庸碌碌的大多数人,又有几个能把一颗初心完好地捧到最后?
支持他的,除了不甘之外,是那个永远抱着文件袋跟在他身后东奔西走,甘愿替他披荆斩棘的苏倾。
她没有一天说后悔,他又怎么会不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感觉到这儿正刚好。明儿更五千!
第37章 江城子(十四)
《离宫》拍摄的最后十五天, 集中了大量的外景戏。
秦淮对布景美术的要求非常苛刻, 坚持拍真景。他对常用的ps背景深恶痛绝:“弄像九十年代的挂历一样,难看。”
“这个我们和村委会谈好了。”
“一条鱼”说, “我们这个剧免费给他们做旅游宣传,他们愿意派向导指导我们上山、进竹林。”
就这样, 除了宫殿以外, 群山、溪流、和古镇里的竹林, 也变成了免费的资源。
这一点, “一条鱼”是从戏服上获取的灵感。当初, 秦淮把网络剧当做电影来拍, 一有时间就画场景图,在导演的影响下, 年轻的美工组不眠不休,自己赶制了主角的几套重要戏服,请镇子的绣娘帮忙完成,免费给古镇快要消失的刺绣手艺打广告。
手工刺绣和机器绣出的不太一样, 风格密实淳朴,针脚带着山寨女人的野蛮劲儿,设计图上写意的金线图腾穿在演员身上, 好似张牙舞爪地有了生命。
年轻的剧组, 自有年轻人摸爬滚打的办法。
秦淮讲戏的时候,点了根烟,气定神闲地伸了三根手指:“故事精彩,画面好看, 气质独特,我们至少占一样儿,才能算及格。”
大家散去的时候,心里都有种微妙的感觉,介于兴奋和不安之间的情绪——这部戏,恐怕不止是及格而已吧。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三样全占满?
从这一天开始,片场各个角落的饮水机旁,摆了大盒速溶咖啡,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取用随意。
五月初,古镇中的树木郁郁葱葱,b组演员陆续杀青。剩下的工作人员,正联系自己的亲朋好友进古镇,客串群众演员。
女皇与怀莲的最后一段戏,就是群演最多、花费最大的一场外景戏。拍至收尾处,四五处爆破点烈火熊熊,火舌噼啪作响,烟雾在空中荡出重叠曲线,把浓密树冠的形状扭曲。
怀莲向来一丝不乱的头发有些凌乱,锦衣华服也不太整齐,脸上的笑、眼里的的光,都是虚浮散乱的,背后拖着一把剑,一步一步地走回寝殿。
鲜血从刀刃上流下来,积聚到了剑尖儿,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暗红曲线。
帝国宫倾。掩盖在国泰民安之下的私欲和暴力,一旦脱离五指山,变成一场没有底线的狂欢。
强权是一种畸形,强权压抑之下的产物,追寻的自由竟也是畸形。
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小艾在这场大乱中如尘埃灰飞烟灭,怀莲方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
他们不比女皇好多少,历史不过是一种重复。
怀莲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的报复迂回矛盾,使女皇昏聩、偏信、失去冷眼旁观的能力。
退一步说,他只是使得女皇从神变成一个普通女人,她空无一物的眼里有了像人一样的东西,马上被臣下嗅知。
既然女皇是同类,凭什么不可取代?
怀莲走进寝宫,一片灿烂的金子一样虚幻的日光里,女皇坐在他常坐的塌上,冠冕滚落,额发散乱。
柱子上还钉着他上次射的那支箭,箭羽露在外面,他垂下眼,左手弹奏琴弦一样,拨弄箭羽,发出“铮”的嗡鸣。
女皇安静地听着这金戈悲鸣,威严的脸上惯于没有表情,但眼里却忽然有了荒诞的笑意:“怀莲,你赢了。”
多么荒唐,竟有一日,女皇向他认输。
怀莲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拖着的剑尖在大殿摩擦出金属啸声。
高位者和屈从者的博弈,竟然是强权最先服输。
喊杀声涌入离宫,鲜血染红溪流,火光漫上阁楼,诡丽的景,最后绚烂了一下,归于尘土。
离宫别苑,帝王消暑去处,国富力强,方大兴土木,征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