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有些愧疚,“对不住,我没想到会这样。”
天帝叹了口气,“总算试过了,知道这个法子没用,再另想其他办法吧。”
他们泪眼相对,炎帝自觉留下也碍事,便悄然退了出去。
因为混沌珠的缘故,她复原起来很快,几经调息逐渐平稳下来,在他手上压了压,示意他放心。
天帝拨开她散乱的发,“我替你梳梳头吧。”去妆台前取了梳篦来,让她侧身坐着,自己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
细密的梳齿经过,如云的青丝在他指间流淌,经殿外艳阳晕染,泛起靛色的光来。这静谧时刻,恍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新婚后的琐碎日常,妻子晨起,丈夫为她梳妆……如果真是这样多好,可他心里明白,距离向往的生活有多遥远。
头梳完了,他抬手欲拔自己的发簪,忽然见她往后递了递,染血的指尖捏着一个鸽蛋大的琉璃球,里面是摇首摆尾的蓝色小鱼。
天帝怔住了,心头绞痛起来,“你还留着这簪子?”在经过吞服混沌珠身形裂变,及大战庚辰之后,他以为这微不足道的东西早就不知所踪了。
她卷起袖子让他看,左手上臂内侧有个一拃长的血槽。他吃惊不小,她却轻描淡写,“变回真身时没地方保管,就把它嵌进肉里去了,这样不会弄丢。”
他咬紧牙关,伸手把簪子接了过来。琉璃带着她的体温,静静停在他掌心。原来在他半道上抛下她之后,她还是没有放弃,以这种方式保全了他的信物,她对他终究是有感情的。
他疼得直不起腰来,弯身从背后抱住了她,孩子般嗫嚅着:“长情……多谢你。”
他看不见她的脸,她轻轻牵动唇角,那笑容是冷的,泛出幽幽的,青磷般的寒意。然而手很温暖,覆在他手背上,极尽缱绻之能事,“云月,我今日觉得身上轻松了些。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发作,你说我是不是好了?”
好是断然不会好的,他不忍让她失望,委婉道:“也许截珠的魔性被暂时压制住了,如果昨晚那个办法有用……”他牵袖把手递过来,“你再咬一口好么?”
她摇头推开了,不是不想笑纳,是神魔不两立,现在再去吃他的肉,她会觉得恶心。
她抚了抚脖子,低声道:“我想洗漱一下,你让别人来伺候我吧,你在这里我不自在。”
他心下迟疑,但依旧道好,“我让姜央准备热水,再送些吃的给你。”
她颔首,“等我收拾停当你再来,我有话同你说。”
他起身出去,迈出门槛前回首望了她一眼。她侧脸如冰,定定看着梁上雕花,那神情,与他认识的长情大不一样了。
久闭的郁萧殿大门,终于短暂敞开了一炷香时间。姜央命人将洗漱用具放在廊上,遣散了众人后,亲自一件件送进殿里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帝陛下心仪的人,但进门只看见她的背影。
槛窗开启了一道缝,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致。云海茫茫,那道细缝处,恰好有个端丽的身影驻足。
“那是何人?”她忽然问。
姜央愣了下,“回禀玄师,是北辰殿供职的凌波仙子,名叫棠玥。”
“凌波仙子……”那个名字在她齿间慢慢咀嚼,良久方回过身来,笑了笑道,“她长得真好看,请她为我送膳食吧。”
姜央曾揣测过麒麟玄师的容貌,能令陛下颠倒,必然美极。虽然早有准备,但乍然一见还是让她吃惊——那是种邪而柔艳,纯而妖冶的长相,很难用一句话来准确形容。她的思绪不由纷乱,以至于玄师同自己说话,她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有些不解,“怎么?不行么?”
姜央猛地回神,忙道是,“臣这就命人给她传话。”
脑子里却如下起了漫天绛色的飞雪,如何来描绘那种浩大、瑰丽、诡谲呢?只有麒麟玄师其人,才能作出最佳的注解。
第60章
困龙索逆势而上,沉入了热气蒸腾的木桶里。被绑缚的双手掬水洗脸的时候,能听见链结碰撞发出的啷啷之声。
细腻温软的皮肤,在热水浸泡下逐渐呈现嫣红的色泽,起先白得冷冽,现在才有了活人的样子。玄师长得很美,是那种皮相骨相都上佳的美,经得起推敲,堪当天帝陛下厚爱。只是原本应当徜徉于温软岁月的人,如今竟铁链加身,便有与世相违的格格不入,让人扼腕,让人疼惜。
姜央掖手在一旁肃立,旁观者看出了一腔惆怅,她自己却自如自得,似乎早适应了这样的屈辱。美人沐浴,原该旖旎,但臂上无数条蜿蜒的蜈蚣线倍显狰狞。大约是经过灵力修补的,颜色虽已淡得几乎消散,但出现在这样两条雪臂上,依旧有触目惊心之感。
当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女官,绝不会去触及那些敏感话题。玄师若能平安度过此劫,将来必定成为天后,因此姜央在侍奉她时,和侍奉天帝没有两样。她拿捏语调和声线,小心翼翼询问:“水还暖和吗?可要再为玄师添些热水?”
她摇摇头,缎子一样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将两臂交叠起来搁在桶沿,有些乏累了,俯脸枕于其上。
“陛下同我说起过你。”她忽然道,“你叫姜央,替他掌管天宫事物。”
姜央呵腰道是,“臣是天宫女官,在陛下尚未迎娶天后前,由臣代为处置宫中琐事。”
眼波袅袅在她脸上流淌,玄师的嗓音里带着甜笑,“他脾气不好,侍奉他很辛苦吧?”
未来的天后若没有戴着沉重的铁链,能体恤她的辛苦,会是件令人受宠若惊的事。姜央眨了眨干涩的眼,脸上始终保持模板式的微笑,“陛下执政万年,每日的公务堆得像山一样。是人都会疲累,累了心情难免欠佳,情绪有起伏也很正常。但陛下心性高洁,他是臣见过最有教养的人,从不因臣等身份低微便欺辱臣等。再说这天宫每日祥和宁静,臣在此供职非但不觉得辛苦,还要感谢陛下隆恩,能给臣这样一个积累元功的机会。”
果然是仙宫第一女官啊,说起话来滴水不漏。长情沉默下来,调整个姿势后靠,铁链沉沉坠得人难受,她皱着眉扯了扯,又偏过头问:“日久年深,你对他可会有些好感?”
姜央吓了一跳,“玄师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见她紧张,笑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元君不必惊慌。我与他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我现在弄成这样,自知天后的位置我是坐不得了。”一面说,一面观察她的神色,“元君若有此意,无需顾忌我,毕竟天后出身清白,对他有好处。”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一旦成为天后,就是四海八荒最尊贵的女人,世上恐怕没有人能经得住这样的引导。可姜央却是个例外,她完全不为所动,自矜道:“玄师玩笑了,陛下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个物件,可以随意转赠。他对您的感情,任何人都插不进脚,就算臣不说,您自己也知道。臣惊讶于陛下的改变,您的出现,像泥金笺上画山水,给了陛下全新的认识,陛下自此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一时的坎坷没什么,您应当相信陛下,他一定能把您带出困境,还请玄师大人千万不要放弃。”
长情听她长篇大论,知道这女官简直比紫金梁还直,这种人心念太坚定,实在不易下手。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尝试了,她恹恹别过脸,寒声道:“元君不为权势所惑,真是让人佩服。不过我听你这番话,似乎对陛下很不屑,看来元君是瞧不上他了。我爱而不得的人,在元君这里竟这么不得脸,实在让我不快得很。元君还是暂且退下,换凌波仙来吧,正好本座也饿了。”
姜央很尴尬,好话说尽还是被赶了出来。站在门外唉声叹气,实在无奈得很,不知道以前的麒麟玄师是怎样的脾气,一定温和可爱吧!陛下性情冷淡,冷淡的人内心深处终究是向暖的。若玄师也如现在这样喜怒无常,断留不住陛下的心啊。
真可惜,世上好人总会招受那么多的磨难。
棠玥仙子捧着点心过来,她吩咐她谨言慎行,自己在廊下候着。棠玥年轻天真,进去之后好像和玄师相谈甚欢,竟还有朗朗的笑声传出来。姜央觉得奇怪,附耳在窗下听,听见棠玥同她说昆仑旧事,最后还夹带了句“我一直以为玄师是女子”……本来就是女子,是棠玥看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正纳罕,似乎有淙淙的琴音回荡。她心里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悄然推开门望了眼。视线方及,脑子便嗡然一声,像巨大的石锤砸在了太阳穴上。她眼睁睁看着殿内浓雾旋转,棠玥在漩涡中心失魂落魄站着,忽然身形化作流光穿透困龙索……她心知不妙,想及时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困龙索的尾端崩裂了,多日的束缚,一朝挣脱,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神界的东西确实仁善,缚魔会越来越紧,但感知神仙命悬一线时,它会自毁成全。
长情揉了揉手腕,低头看倒地的小仙,这么柔弱的人儿,也能炼化得比精钢更硬。如今她的魂魄冲散了,重新凝聚需要时间,天帝既然和她有过婚约,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