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润和韩兴不知道的是,这一次韩兴能过其实也沾了林重阳的光。因为这一次山东的提学道名叫聂震,是林重阳会试时候的一名房师,当时是翰林院的一名侍读。他虽然没有直接批阅林重阳的卷子,但他非常欣赏林重阳的文章,后来林重阳中状元进翰林院编书,他也一直关注林重阳,十分推崇他的文章,在口水架里也暗中写文章支持过林重阳的。
去年的时候他就奉旨去了山东做提学道,并没有等今年初的京察。
他阅卷的时候看到韩兴的文章,也算四平八稳章法有序,其中有几句话特别美好,那风格让他一下子就想起林重阳。
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他就取韩兴的卷子放在后面几名,反正除了前五十名后面的有些是差不多的,取不取纯粹看考官的意思。后来面覆的时候见到韩兴,他觉得取得不差,虽然韩兴文章略差一些,但这孩子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器宇轩昂一身正气,实在是让人喜欢。
聂震假意不知他和林重阳的关系,毕竟他也只是因为欣赏林重阳才取了韩兴,而非为了讨好林状元要好处。
不过林重阳看了林承润和韩兴的信以后,了解韩兴考试的情况,略一猜就把情况猜个差不多,知道聂震是卖自己一个面子。
毕竟韩兴的文章风格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看韩兴的几篇文章,他觉得可取可不取的,能取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了解了一下聂震的为人,聂震为人比较耿直清高的,只怕也未必图谋感谢,他自然也假意不知,只等以后有机会再还这个人情就是。
这些日子他白日上衙,晚上回清华学院,还应邀开设了一门素描课,三日一次课,一课俩小时即为一个时辰。
不只是学院自己的学生们都来上课学习,甚至连宫廷画师们也纷纷来听课。
原本清华学院的规矩是非学院内学生不允许来蹭课,不过这些画师们都是御用画师,他们找借口说跟着林状元学学绘画技巧能够更好的为皇家服务,所以太子发话林重阳也就没法拒绝了。
他说的却也清楚,“所谓美术是一个非常广义的概念,是美的艺术,包括绘画、雕塑、錾刻、刺绣、建筑等等,咱们现在所学的绘画就是其中一种,用笔将我们以为的美记录下来,这种美可以是美景、美人、美物甚至是脑子里的美好感觉。既然如此,那么这种技艺是没有高下贵贱之分的,没必要每次都比个高低,哪怕以后评价,无非就是从美、技艺、感情等方面来评判,切记。”
既然要教学生,第一点自然是要定一个基调和准则。
以作品说话,以公正的态度来评判作品,而不能夹杂太多私人恩怨,更不能因为作品而进行人身攻击。
另外一方面他也是为了避免无谓的吵架,毕竟那些宫廷画师有些人既是文学家也是美术家,且有的非常有个性,实在惹起不起。万一到时候有人挑起事端,非要把宫廷画师和他的画来比较个优劣,那他是不奉陪的。
丑话说在头里,后面可以减少很多麻烦,自己不接招,他们也没有办法逼他。
“如同写诗填词、写文做赋一样,绘画也是有很多技巧和流派的,你可能喜欢水墨写意,也可能喜欢工笔,你可以喜欢山水,也可能喜欢花鸟人物……而素描这种技法,其实是大部分绘画流派的基础,尤其是写实派。”
写意派讲究意境,反而不适合追求像,写实派则是必学的。
“要想学好素描,其实立体结构还是要涉猎一下的,不只是物体的结构,还有人体的结构。”他顺便安利了一下立体几何学以及解剖学,希望能激发他们的兴趣,以后说不定可以钻研这些。
然后他拿出了自己精心绘制的一副头颅素描图以及基本几何体的素描画。
为了将一切怀疑的声音堵回去,免得他们质疑画这些个方块、鸡蛋之类的有什么用,林重阳直接现场作画,捏着学院自制的炭条,刷刷刷……唰唰唰……等成品出现以后,光影明暗比例远近等都把握的近乎完美,引得学生和画师们一片惊呼。
“林修撰,好厉害!”
“真的好像,哪怕是黑白的居然也能一模一样。”
“看下面那颗葡萄,真的就是一颗葡萄!”
“林修撰好俊啊!”
“我要好好学画个林修撰挂自己家里。”
“好好学,好好学,一起加油。”
林重阳给他们讲了基本的透视、立体规则、明暗等等知识,然后就让他们临摹,每天花一个时辰临摹一副,不断地重复重复,直到把几何体临摹得过关再开始别的。
“学绘画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容易有趣,一开始它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只有坐得住、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学有所成,而一旦学有所成,你们就会发现,世界向你们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那里面的美丽,是此前不曾想到的。”
一边告诫一边鼓励。
为了激励他们,他还每天画一个学生的肖像,不需要画得太完整,可能是一个轮廓,可能是一双眼睛,可能是一只嘴巴,可能是一张脸,也可能是一个有特色的部位,让他们觉得原来素描真的真的这么有意思!
这日傍晚林重阳上完课,然后布置了作业,就净手更衣,然后去找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住在学院东北角的慕羲院,思慕王羲之的意思。
北角那一片跨院就是书院先生们的公廨,居住办公之所。学生们的宿舍则在后院以及周围靠墙的位置,中间是课堂、手工间、实验室以及藏书阁等。
沈老爷子的院子里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鱼池,里面养着睡莲,还放养着几只大白鹅。
沈老爷子原本就以王羲之为偶像,如今更是疯狂迷恋,临摹的王羲之字帖让人难辨真假,不仅如此,他还给自己大白鹅起名字,什么白大仙人、飞云子、小倩、如花……某日他的大鹅从院子里走失,去了附近河里游泳,回来途中被几个知情的官员看见起了捉弄之心,结果被白鹅给叨了。其中有一名言官,就给人说沈老爷子致仕不回家,专门养大白鹅当卫士,在京里横着走,看谁不顺眼就叨一口,强烈要求大白鹅不能上街,这比大狼狗还厉害!
沈老爷子听说以后,立刻表示自己以后不制毛笔,要改制鹅毛笔!所以他的大白鹅们不能被驱逐出京,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
原本毛笔就有硬毫和软毫之分,宋以前几乎全部都是硬毫笔,宋以后才开始流行软毫,时至今日有些人开始宣扬软毫才是最见功力的,自如使用软毫才是大家风范。不过如今大部分人用的是兼毫,兼具软硬特色,写出来的字既有筋骨又有柔性,秀美险峻兼具。
而沈老爷子本身就是书法大家,研究了有史以来的大小篆、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等以后,他突然发现初唐书法大家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记》分明就是硬毫的典型作品,这种硬毫甚至超出了毛笔的范畴,这写字刚劲有力、秀美绝伦,用软毫是绝对写不出的,兼毫也没有此神韵,而必须要硬毫方可。
他制作了一些硬毫之后,临摹得不亦乐乎,某日突然心血来潮,寻思是不是可以用鹅毛来制笔。
林重阳最近就被他缠着一起制笔,林重阳说自己根本不懂制笔,老爷子就说他只管使用。
后来林重阳看他总是在鹅毛的毛上做文章,就忍不住建议他看看能不能使用鹅翎,那些长而硬的鹅毛,然后将鹅毛管加工一下,用那里当硬笔来书写。
其实他原本还有些担心,万一硬笔出现以后会不会冲击毛笔的地位,毕竟毛笔学起来麻烦、艰难,硬笔简单容易,谁都可以书写,如果是教育普及的话,很可能硬笔会取代毛笔。现实例子就是后代只有书法爱好者才会练毛笔,其他人基本都是硬笔。当然话也说回来,硬笔毛笔这个并不冲突,也不是天敌,毕竟后来电脑和智能手机普及,用笔书写的人都少起来呢。
所以他觉得自己杞人忧天,顺其自然就好。
毕竟硬笔的概念也是沈老爷子自己想到的,他根本没有主动提及。
他走进小院的时候,几只洁白的大鹅都扑棱着翅膀“嘎嘎”地叫着欢迎他。
鉴于小时候和白鹅战斗的场景,林重阳后来其实都有点忌惮这些战斗狂魔,好在这里的大白鹅对他非常友好,让他放松了警惕。
走到二门的时候,他听见柔美清润的声音传来,“绿渏把那些阴干的竹管收起来吧,用干燥的草纸包好了,红罗你把咱们晾好的紫毫收起来,明日继续晾,小心那些捣蛋鬼。”
原来是沈君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