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时,徐千屿看到周蓓忽然以指推开剑鞘。
这是一把并不算好的剑。周蓓的手指遍布老茧,剑法也很中庸,一招一式充满苦练堆砌的痕迹,与她为人一般略带拘谨,稍显笨拙。
但当达到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时,剑气却展现出一种凄历的美,如孤雁赴地,令徐千屿看得呆住了。
周蓓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徐冰来面前,她染血的手抱着徐芊芊。徐芊芊的哭喊已然无声。
一根触须从后贯穿了周蓓的胸膛,雪白衣襟上渐渐绽开血色牡丹。
她站定片刻,冲双目睁圆的徐冰来幅度很小地一摇头。
随后她滑落至桌下,没了声息。
随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魔物的触须竟像沾到什么令其恐惧之物,如潮水褪去。徐千屿回头,人潮自禁制的破口中逃走。
殿内变得安静至极。
不久之前,整个大殿欢声笑语,此时却杯盘狼藉,空荡一片。
徐千屿在这寂静中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蹲在桌下。
周蓓的尸首就孤零零躺在长案下,双目睁着,被遗留在此地。
徐千屿不懂周蓓为何要这样做。她的修为更低,完全可以不替徐冰来挡这一击。徐冰来不一定会死,她却如此丢掉了性命。徐千屿只能归结于,徐芊芊当真有一个好母亲。
一个好得令她羡慕的母亲。
徐千屿顿了顿,学着师兄的模样,捻诀将尸首清理干净。又伸出手覆在她的眼上,稍一用力,令她合眼。
周蓓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徐千屿生生吓了一跳,生出一后背冷汗。
“我等了百年,终于让我等到了,多谢你。”徐千屿听到周蓓的声音,但面前的尸首一动不动,分明凉透了,那空灵的声音用的是蓬莱的传音入密,“我本想告诉芊芊,可是终归不舍得。”
“你,你还活着?”
“我早就死了。”那个声音平静道,“我只是在芊芊身上留下一道残念,若她日后入障,可以叫醒她。现下不用了,请小友搜我的魂罢。”
未料想此处暗藏信息,徐千屿以神识探向尸首,又犹豫起来:“可是这次读完之后,你就消散了。你永不能再与徐芊芊相见了。”
周蓓默了默,苦笑道:“我情愿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些。”
徐千屿的神识掠过经脉,迅速读取了剑修的记忆。
周蓓的回忆是灰蒙蒙的,散发着雨的潮气。
那种灰,是父亲入道前,踩着凳子在灶台上忙碌时的炊烟,檐下听雨时,托腮望着的雾气朦胧的田陇。周衍自古槐村一剑入道,她随父亲拜入山门时,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烟雨中的村落。
父亲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后不能叫爹了,得叫师尊,听到没有?”
她讷讷地说:“听到了。”
父亲越来越忙,面目越来越威严,内门弟子越来越多,她则越来越卑弱。
她在雨中铸剑基,剑尖儿被拨正,一连串水珠滑落掉进水洼里。父亲难掩失望之色:“你这个资质,铸剑基用了三个月还没筑好!真不似是我的女儿。”
周蓓一阵心惊肉跳。
她相信,倘若不是她遗传了父亲的灵根,还有些用,他肯定不会带上她这个拖油瓶来仙宗。周衍最忌讳旁人说他乡野出身,而她则是旧日生活的凭证。
越着急,越练不好。过了一会儿,大师兄徐冰来寻来,伸手教落汤鸡似的她:“哎呦怎么这都不会。你一个练不好,我们都没法儿开饭,饿死人了。教你。”这少年的睫毛上面沾着雨,听人道谢时,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大师兄,你入师门前在哪里生活?”
“雪原吧。”徐冰来溪水中浣手,闻言眉峰一挑,“再早我也忘了。反正仗剑到处走,哪里有人挑战,便去哪里。”
周蓓抿唇,露出个腼腆的笑。徐冰来身上有一种令人钦羡的自由和桀骜,每当看到他,烦恼便化为乌有。
连击掌时敷衍着拍她的手一下,都能令她手蜷在袖内,颤抖半晌。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幻梦,直到她看到徐冰来踏过飞檐,往梦渡之外送礼,海上停着北商宫来的画舫,画舫上的内监传明霞公主懿旨回礼,梦才轰然碎了。
那是一位公主。她从前也是凡女,知道公主代表何等的尊贵与优雅。她虽然是修士,却资质平平,就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比她出挑。她以前觉得,徐冰来不喜吵闹,而她很安静,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而现在,她却明白了,好的人总会有更好的人来相配。
落在头发上的雨停下,有人给她撑伞。周蓓回头,是外门的师弟易悬,他此时还不是长老,而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瘦少年。大约是她的表情太过灰暗,他忽然伸手,拨开她的湿发,伞下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反胃,她立刻避开一步,站在雨中。
易悬神色怪异,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无力地垂在身侧,像僵死的树藤:“师妹,我还以为,我们两个身世相似,同命相怜。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大约是“身世相似”几个字刺痛了她,被轻视、被侮辱的愤怒与自卑如雪山崩塌,她化为剑光躲入了剑冢内,看着自己的剑,和不算细腻的手上累累的伤痕。
练剑的那股劲儿一下子便散了,周蓓在剑冢内抽泣起来。
身为掌门之女,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年留在村落里,说不定现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
也是那日之后,她做了一件错事。
父亲要她嫁给徐冰来时,她没有出言反对。纵然她知道徐冰来心有所属,仍然趁人之危,装作不知,成为父亲牵制大徒弟的棋子。
我怎么反抗得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她自小就驯顺、乖巧,只有做个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两的人,才不会被厌弃,这件事也是一样,都是被逼的。
她给徐冰来装好餐食,再给自己腰上系上香球。回去之后,洗了三遍,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此后她再没用过那种迷幻香,每到闻到这个味道,都会令她有些恶心,想到自己得到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偷来的。
她如愿与徐冰来结了道侣,一面是欣喜不已;一面却是痛苦非常。父亲对她的利用越发极致:掌门手上的信件,总要她先拆开看过,再传递给太上长老;她偷偷篡改的密令,有百八十道;
每当遇到涉及宗门利益之事,他便嘱咐给她:“这件事,你去给徐冰来吹吹枕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