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屿

千屿 第198节(2 / 2)

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每每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徐冰来眉蹙着,闻言总是不语。这种静默令她战战兢兢,她总觉得他应该看出来了。但徐冰来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是一推座下童子:“去给夫人拿个冰碗来开开胃。”

她便松下一口气,又得了一段时间的缓刑。

徐冰来对她越好,她越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父亲的每一次任务,期待彻底摆脱自由的时日。岂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从来不曾真正属于她:

她立在山岚上,宽袖飘起,俯视徐冰来与沈溯微说话的场景。那个少年一身雪裳,姿容秀气,从他的脸上,能看出公主的影子。那一定是一个极美、极凄婉的女子。徐冰来对这个徒弟分外上心,从丹药剑谱到衣食住行,事事亲力亲为。出任务时,就连徐抱朴两个都不曾让他这样亲自送到宗门外。

周蓓明白,这是一种愧疚。

对年少的真爱的愧疚和遗憾,如一道裂痕,横亘在她与徐冰来之间。自徐冰来雨夜收到那只信蝶开始。她就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徐冰来再如何强装无事,他们之间的好日子,永远地结束了。

山间的雨纷纷而落,蓬莱白雾渐起。

这样的结局,比他们因为太上长老而决裂,更令人绝望。

其后的数十年,两人渐行渐远。

一开始,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希冀:百年夫妻,她不信两人之间没有恩情。她在等待时间抹去一切,但徐冰来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不可调和,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那之后他将信件、密令全部加密,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处处防着她。两人之间,再无交心。

她将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却换得他这样的防备,不禁令人含笑。不过也是,她做过的错事不少,不能算一个善良的人,要别人如何再相信她。

唤不回的希冀,渐成了一种怨憎。

她开始频频闭关修炼,出来时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儿处,徐冰来亦没有挽留。她突破元婴境界,已经不是那等容易战战兢兢的少年人。等感情消磨殆尽,便彻底沦为父亲的剑,从做错一事都要良心不安,到得知父亲和魔物勾连,也不改色。

神魔之事、修炼秘辛,她也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感兴趣。

父亲总觉她是个闷葫芦,但他不知,是她觉得那些事情与自己无关。

她最喜欢的还是早与晚练剑,如刚入门那般,当初她是那样希望能赶超众人,却发现天赋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练得不好,但那已成为她人生中最习惯的一件事。

出关之时,她无意中在屏风后听到父亲与旁人密谋,他们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听闻徐冰来赫然在列,她心慌之下,碰到禁制。

太上长老并不怕她听见。徐冰来的用处,就是留下几个天赋异禀的血脉。因此发现他有阳奉阴违之处,便可以除之。

“想开些,亲缘、情愿阻道,你若心向大道,早晚要有割舍亲缘这一日。”太上长老道,“何况你有孩子,孩子与你更亲。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那些我都不想要。”周蓓沉吟,“爹,我可以回去吗?”

“回哪儿?”

周蓓说:“我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小村子。”

她的一生为仰仗和讨好别人而活,如今已是百岁的人,是时候去找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太上长老蹙蹙眉,在他脑海中,那已是作古成泥的历史,怎会有人记着那点事情不放:“随你吧。”

送到周蓓手上的是一封请帖。而她要做的非常简单,便是坐在原地保护好芊芊,从头到尾当做不知,事后再扮演一个遗孀。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徐芊芊苍白的面孔上高兴得浮现红晕。家宴上,他们就似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吃不下饭,徐冰来却毫无防备,要了一份冰碗,给她夹进碗中的,还是她年轻时最爱吃的鲥鱼肉。

周蓓眼角瞥见钻出的魔物,静静听着一切发生。有人砍着禁制,徐冰来一剑救下付霜霜,天山掌门宁愿带着女儿在身侧共死,也不愿将魔物放出去,徐芊芊在怀里啜泣,她忽然改变了想法。

这念头转得很轻微,像一声弦响。

……

徐千屿越看越心惊,周蓓是故意去接那一剑的。

“但你如何预料魔物会退,而不是会发狂伤到芊芊呢?”

“她怕我爹的血。我想,那我的血也可以了。”周蓓有些好笑道,“再怎么看不起我,我都是他的血脉啊。”

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是恨父亲的。他一直在摆布自己,她也竟任他摆布,以至到了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地步。不过她的恨总是悄悄的,不敢大声。

倘若得知她也有能力改变一切,会大惊失色吗?

不过她终归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暴怒了。

周蓓道:“拿好我的血,可以伤到她。”

徐千屿感觉自己芥子金珠内被人塞进一物,忙追问:“为什么这魔物怕太上长老的血?”

但那一缕残念消弭,周蓓的手已然垂下。徐千屿抬起手,尸体的双眼合上,面色皎然平静,似隐含笑意。

她已经给徐冰来留下了一个美丽壮烈的退场。

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隐秘的私心,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徐千屿摆好周蓓的尸体,心里想,忘了跟她说,她的剑很好,在她见过的那么多剑里,算很排得上号。

第161章 幻梦蝶(五)

徐千屿跪在地上, 再度感到魔气从身后逼近。

那种感觉,像狮子、老虎一类的猛兽,用带着鼻息的鼻尖嗅闻她, 令人汗毛根根竖起。

她的手探进芥子金珠内, 周蓓给她的是一朵血液凝成的凌霄花, 如赤红琉璃塑就,很小,色泽浓郁瑰丽。

周蓓说,这魔物怕她的血。

徐千屿垂睫, 悄无声息地掰碎一瓣,反手向后戳去!

若从身后看去,这高耸的魔物弯下可怖的角度, 凑在她肩膀, 似静静地凝视她在做什么, 场面十足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