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风,吹得阿箬的脸颊一片冰凉,她没抬袖擦去眼下的泪水,却在何时雨问出这句话时轻轻眨了一下眼,又湿润了脸庞。
何时雨的心里被这两行泪刺痛了一瞬,很奇怪,本该是快乐无忧的年龄,阿箬却总显得多愁善感。她很少笑过,也不见她哭过,何时雨想过她或许便是这样有些怯怯的性子,可原来她的眼泪都藏在了夜里,而她的眼中,还有不符她年龄的破碎与深情。
何时雨坐在了阿箬身边,替她擦了擦脸,他有些无措,又不知如何开口,便胡乱猜测阿箬流泪的原因。
前两年阿箬总喜欢独行去找箬竹根吃,何时雨猜想她那时或许不是独行,或许有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陪着她。而有一日她身上带血回来,从此再也没离开过他的身边,大约是因为那个能陪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吧。
何时雨很体贴地没有多问。
他只是帮阿箬擦泪,又轻轻抚着她消瘦的脊背,轻声安抚道:“没事的,有阿哥在。”
阿箬闻言,知道何时雨大约是想歪了,可他想的其实也没错,曾经的寒熄……的确不存在了。
那一夜何时雨陪着阿箬坐了半宿,天微微亮时,阿箬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将阿箬抱回了木屋,何桑也在此时醒了过来。
何桑揉了揉发疼的膝盖,看何时雨将阿箬照顾得很好,心下欣慰。近来他的身子骨总出一些毛病,虽说医者不自医,可何桑知道自己大约是到了年龄,时间不多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两个孩子。
何时雨年长几岁,还算沉稳体贴,也学了一些药理,他的担心没那么重。
阿箬却是个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性子,她是何桑从城墙底下救活的,一口一口喂养长大,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乱世还不知要再持续几年,且看眼前,却像是遥遥无期,何桑知道他大约是不能活到重见柳暗花明的那一日,小小木屋是他能给何时雨还有阿箬最后的避风所。
阿箬深夜哭了这件事,何时雨没告诉何桑,也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照常只带阿箬在木屋附近行走。
又过了几个月,他们的木屋前来了一个人。
那日何桑出门寻药材,何时雨去不远处的小河打水,只留了阿箬一个人在家中。
那个男人手臂上有伤,腰上别着一把大刀,跌跌撞撞地冲到木屋里,本想抢掠一番,却看见屋子里只有个十几岁漂亮的女娃娃,心想自己真是赚了,玩儿过了还能吃了她。
男人的脸上满是煞气,在阿箬见到他的那一瞬,他便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也未察觉阿箬瞬间变了的脸色。
阿箬的手有些抖,她愣愣地望向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呼吸一窒,抿嘴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男人却愣,抹了把胡子,大咧咧地朝阿箬扑了过来。
他没想那么多,也没想过一个小丫头居然能将他反制,待他腰上的屠刀被人夺下,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时,男人终于有些慌了神。
“你不是该在岁雨寨吗?为何会出现在此?”阿箬的脚踩在他的脊骨上,一只手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地面,另一只手发抖着抓着屠刀。
她看向男人熟悉的侧脸,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与意外。
男人也惊诧她居然知道岁雨寨,可命在她的手上,也只能实话实说:“我们散了。”
“为何散了?”阿箬又问。
男人道:“分赃不均,每次捉来的人都不够吃,人是我捉的,就该我多吃一点,凭什么那些没出力的却能分一碗?就因为这,吵嚷了几次,大家就都散了。”
“吃人……”阿箬的脑子一阵眩晕。她手中的力气越来越重,多年前的回忆再一次杀了她,她想起那个烧起篝火的夜晚,想起那一碗端到她面前的肉汤,想起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再见过的寒熄。
岁雨寨还是走上了吃人之路,也还是因为吃人而散。
阿箬心中愤恨,又有无法摆脱宿命的无力感,她的手不自觉用力,男人疼得大呼小叫,这一叫又让阿箬清醒。
她想都没想便用屠刀斩断了男人本就受伤的右臂,速度奇快,不算太锋利的屠刀切断了骨肉,鲜血喷涌而出。男人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声,可他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阿箬的脚下挣脱出来。
阿箬就盯着他的伤口看,看那伤口不断地流血,看血染红了木屋的地面,看男人逐渐苍白着脸,濒死般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便是这个时候何时雨回来了。
他吓了一大跳,满地的血迹与被阿箬狠狠压在地面上的男人都让何时雨手脚发麻。他没敢往更坏的地方去想,木屋里没有屠刀,他不敢想若不是阿箬压制对方,此刻他回来看见流血的,必然是阿箬。
阿箬的脸上溅到了几滴血,在苍白的脸颊显得尤其诡异艳丽。
那双鹿眸有些失焦,空洞地望向何时雨,好像失血过多要死的人是她一样。
阿箬问:“阿哥,那是血吧?”
何时雨点头,他连忙亮阿箬拉起来,又踢了踢已然昏迷不醒的男人,心有余悸,第一时间便是夺走了阿箬手里的屠刀。
“是血……不是水。”
在何时雨拖拽着男人的时候,阿箬还讷讷地盯着那断节的手臂看,那里没再长出新肉,血也没有化作水迹,男人若今日死了,便就是死了。
阿箬这才像是劫后逢生,双腿一软地坐在了地上,她抬起双手,看向掌心指缝里还残留的鲜艳的红色,轻轻喘了几口气,便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又落泪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因为岁雨寨散了。
男人叫吴广寄,阿箬还记得他的名字,曾是他一把火点燃了寒熄的衣裳,将他烧完又剁碎了扔进铁锅里。
“是血,真的是血……不是水。”阿箬颤抖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过往画面纷纷跃上眼前。大火中屠杀整个岁雨寨人后又再次重生,三百多人都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身躯,那就像一场噩梦,一场在如今这个世界里,不再发生的噩梦。
阿箬的喉咙发出一声声沙哑的笑声,她已经很久没再出过远门,却在这一瞬朝外奔去。
何时雨正想挖个坑将吴广寄埋了,又见阿箬朝外跑。
他以为阿箬受了惊吓,连忙丢下吴广寄追了上去。
阿箬没跑远,因为眼前的林子里就有她要找的东西。那一片已经死了几十年的枯林,不知何时开出了几点小小野花,蓝色的,还没有指甲盖儿大,密集地缩在一片枯木枝堆出的树影底下。
斑驳的阳光洒落其上,娇嫩的花迎着微风摇曳,脆弱却又顽强。
何时雨看见阿箬突然跪在地上,她的双手捂着脸,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畅快的哭笑。她像是疯了一般弯下了腰,几乎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地面上,蜷缩在那一小片野花旁。
“阿哥……”阿箬回眸,她的脸上还有泪水,鹿眸中却迸发出希翼的光,是何时雨从不曾见过的璀璨与鲜活。就像过去的十几年她一直都是行尸走肉,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活过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