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七夕都过了两日了,纪家竟送了一抬摩诃罗来,也是一套七个,虽比不得明蓁那里送来的精巧华丽,却也不是街面上随处可买的。
除开这个,还些节礼,四色的缎子并一付头面,若只有娃娃,纪氏还觉这是黄氏又行了下作手段,供过的娃娃再拿来送人,可一看见这缎子头面,倒拧起了眉头来,吃不准黄氏是个什么意思了。
明沅接着东西也是一阵诧异,纪氏也不解其意,只当黄氏又反复起来,这份礼后头定还有后手,只叫明沅用起来:“既是她给了,就裁了作衣裳,过节吃宴的时候穿出去。”
明沅应得一声,接了缎子就叫采菽几个做起来,缎子还是时兴的花样,一匹纱罗妆花的,裁了正好这时节穿,采菽把纱罗展开来细看,见是暗纹的,得配上细绣的镶边才好看:“这咱们可不比针线上那几个功夫好,不如拿了去那儿做。”
“这些日子正忙着给四姐姐做衣裳缝帐幔,我这个送过去,不是耽误了事儿,就自家裁了罢,看看可有绣片,能不能裁了贴上去。”明沅说得这话,采菽便把花片拿出来挑选。
九红口快:“好些时候不送了节礼来了,怎么这会儿给姑娘补上了?”说是好长时候,就是老太太走之后,给颜家送的礼自然不会短少,纪怀信可还跟颜连章做着生意,可到明沅身上,却是半根草也再给过,这会儿忽的又送起礼来,几个丫头可不奇怪。
明沅只摆了手:“她既给了,咱们便裁起来。”她也不知道黄氏怎么改性子,一看见这些缎子纱罗就先想到无事献殷勤,不定有什么坏水要倒,等厨房里炸得巧果,便差了人给纪舜英送去,又写得小笺,告诉他收着了黄氏的节礼。
纪舜英收着巧果还是热的,洒上厚厚一层雪花糖,捏吃了一颗,又甜又脆,展开信一看就笑了,黄氏哪里会白送这些东西,她是怕事儿被纪舜英捅出去。
纪舜英放了纪长福跟长福婶的假,他们也是有儿子孙子的,老太太留下的旧仆分给了三房人家,看着散了,可因着不得志,倒比原来走动的还更多些,有些甚个风吹草动,主家给瞒着,这些下人却再瞒不得。
长福婶带着点心吃食回去看儿子,跟老邻居走动一回,便把黄氏买来的丫头探听了个七七八八,若说身世也确是可怜的,父兄一死,她便似飘萍,好好的闺秀做不成,倒叫卖出来作丫头作妾。
这番来历自然作不得假,这个丫头一看就不是做过活的,手指纤细又识字会画,画出来的花样子,小丫头们争着想要,吃饭说话都是斯斯文文,旁个却因着她这付长相,拿她当个稀奇货看。
生的像谁不好,竟像姑太太家的六姑娘,这六姑娘还是定给大少爷的,黄氏买了这么个姑娘来,知道的哪一个不晓得她的心思。
长福婶知道了来历,便报给纪舜英,纪舜英听见说是犯官的女儿,立时笑起来,原还没个地方发落,竟撞个正着,谋反入官的,可不是等闲人家能够买了使唤的。
私下里买卖也是有的,这些犯官女眷,少有娘家来赎的,正室夫人还有娘家可靠,哪怕为着脸面好看,不叫自家女儿沦落了,也得使银子把人捞出来,捞出来之后是出家还是旁的,那是后话。
这些事自来是不查到头上就作无事,可真要发落起来,也是一条罪则,若不是侯爵人家怎么好用官奴?纪怀信撑死是个六品,摆在金陵城里,一条街上走了能撞上七八十来个六品,能算是什么大官儿?
若是平日里,倒也不算大事,可这时节正是人人自危,傅家曹家全死了还不算完,圣人不过开了个头,韩家邓家也接连叫抓了进去,韩家还是尚书,细数罪状,可不就有一条,他的门人娶了个犯官的女儿作妾。
盛时就是十个百个又有何人说嘴,衰时连门人犯案也都算作治下不严,纪舜英本就等不得,直往纪怀信跟前去。
纪怀信气的发抖,立时要黄氏把人退回去,黄氏花了五十两银子买进来的人,一天活计没做过,就这么退回去,她怎么甘心,跟纪怀信两个吵了两句,她说的确也有道理,哪个查到他们家来,纪怀信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是个不知甚时候会烧起来火星子,不如立时掐灭了安生。
曾氏蛰伏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纪老太太死了,轮着她最大了,偏偏儿媳妇把持中馈十多年,她正等着挑错处,出得这么一桩事,她便笑盈盈的了来打圆场:“你媳妇病得这么些时候,偶有个顾不着也是有。”
黄氏一看婆婆都来了,知道再无好事,可话却不能接口,咬着牙不说一句辛苦,曾氏又道:“看看她这模样,可得好好将养,把身子养好了,再管家不迟,若惹了大祸事,可没老太太再保平安了。”
纪怀信甩了袖子:“你若是身上不舒坦,也没人逼着你定要管家理事,先偏劳了母亲,等养好了,再接手不迟。”
黄氏咬着牙差点昏过去,却知道这个丫头留不得了,差人去叫人牙子来,追回一半的银子,叫人把那丫头带回去,哪知道她却伏在地下哀哀哭泣:“夫人,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
☆、第282章 青梅子
这话一出口,黄氏先是一喜,心里才想着果然没有不偷腥的猫儿,跟着又皱起了眉头来,纪舜英自那回拂袖而去,这些个日子可自来不曾在家里过夜,若说收用了她,难不成是在青天白日?
想着就看了那丫头一眼,原看她还念着原来那点子礼教,是个放不开的,不成想竟想通了,可不得巴着少爷才能过得好,这一付娇滴滴的模样儿,看着就是做粗活计的料。
黄氏脸上才要透出点笑意来,纪怀信跟曾氏两个都皱了眉头,那人牙子道:“太太,这破了身跟没破身的,那可不一样。”想着要把那退了二十五两银子再要回去。
黄氏眼角隐隐带笑,还得做个蹙眉的愁模样:“这可怎么好,哪知道就要担这干系了,可要是舜英喜欢她,总不好逆了他的意思。”
那丫头缩了脖子,才刚说得这么一句,这会儿看着黄氏的神情,倒不敢吐露实情了,她知道自个儿要是给退回去,必还是入教坊司的,进了那地界还能落个什么好。
黄氏一脸无可奈何,纪怀信却气的拍了桌子:“就是他来告诉我的,再不能留这祸根,还要什么银子,只当是破财消灾了。”
一屋子人都当纪舜英收用了她,偏是这时候,她把心一横,咬咬牙,抖抖缩缩的开了口:“我,我是三少爷的人了。”
黄氏还没明白过来,曾氏却看了过来,问道:“你说甚?不是舜英?”她伏在地上就哭,自家行了下贱事,她心里怎么不明白,原也是诗书读着,琴棋学着的,冷不丁遭了祸事,要当妾当通房,最惨的是摆在她眼前只有这一条生路。
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什么自尊自爱的,黄氏那头来的嬷嬷可是说了,拢不住少爷的心,还把她发卖出去。
若不能当上妾当上通房,难道要去教坊司里卖笑?做那迎来送往,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子不成!已然进了纪家,还是这么个少爷进士,好好一条路,她却知道是死的,绝计走不通的。
纪舜英拂袖而去,她怎么不探听消息,总要知道为甚厌恶了她,才好想办法应对,她既出了师,身边就再没嬷嬷看着了,她能跟小丫头子交际,自然能从她们嘴里打听纪舜英的事儿。
这一打听,她就知道坏了,黄氏跟纪舜英的恩怨,上头那些个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要一床大被掩过去,叫外头人只看见一团锦绣,可里头如何,下人最清楚不过。
她也是当过庶女的,将心比心,这么个嫡母送过来的人,可不视作洪水猛兽,要把这么个人捂软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她原来还想着,既只这一条路,便是再委屈也要受着,日子久了总能见功夫,水滴还石穿,她是头一个,磨上个一年半载的,总有些成效。
可偏是这时候,同她相好的丫头,悄悄告诉了她,说她长得像没过门的大少夫人,这句话一说,好似叫人兜头浇了冷水,冻得她骨头缝都在打颤,旁的也还罢了,这番她可怎么活!
她既存了这份心思,便绕着弯的往纪舜英身上打听,这个年纪按理该娶亲了的,到这会儿还没办事,说不得就有什么茬子。
一点点把事情探听清楚了,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发凉,原来不是不办,而是不能办,定下来那个姑母的庶出女儿,竟才十三岁有余,将将要过十四岁的生日。
这样小这样嫩,要过门还得等上一年多,于她却是大有好处,主母年纪轻那就是没经过事儿,说不得是个好调弄的主儿,拢住了男子不管用,还得拢住主母才是真,她家里那些个庶出姐妹,虽一个也没能跟着嫡母嫡姐一道赎出去,可总还有人过得十多年好日子,为着甚,还不就是讨了嫡母的好。
她原来在家里姐妹间除开生的好,样样不出挑,可就因着生的好,嫡母是想着拿她配一门好姻缘的,十五岁之前,再不知道什么美貌,闺阁里头做针线学女课才是真,一朝下了狱,那些原来掩着遮着的全摊到面前来,当着她的面便说“生得这么个好模样,若有个好处去,总能挣一份前程出来。”
这份大好的前程,就是给人当妾,如今连妾也当不成,她怎么不怨恨,大少爷对着没过门的大少夫人可不是一般的上心,姑母家的女儿,打小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下了亲事来,大少爷在外头求学,回来的书僮都说了,节节都不断了礼,少爷身上穿的衣裳鞋子全是这个六姑娘做的……
一样是庶女,怎么她的命就这么好,下人里还有传言说她旺夫,可不是旺夫嘛,同她定亲的时候还是秀才,三年一过举人进士边着中,还是二甲头名。
别个背着她还叹,说若是六姑娘生的平常些就罢了,可六姑娘比她美貌上许多,这番是连斗志都没燃起来,立时就熄了火,怪道他看见自己这么厌恶,原是为着冒犯了他的心上人。
她晓得无路可走了,又不敢在丫头屋子里露出什么来,越想越是绝望,坐在假山洞里头,垂了头只顾落泪,便是这时候,纪舜华过来,原不过扫一眼,丫头们绊嘴吵闹是时有的事儿,他也不会件件都管,可这一眼扫过去,偏偏转不回来了。
她半垂了脸,身上还是那付打扮,纪舜华一眼看住了,呆呆站住了不动,不自禁的走过去问她:“你哭甚?”
她哪里敢抬头,既是个爷们的声儿,那一定是这家子的少爷了,她羞红了脸,拿帕子掩住了就要往后头绕过去,叫纪舜华一把拉住,惊惶之下,倒不像明沅了,她脸上就没有过惊惶的表情,自来都是大方的,连打他的时候都沉稳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