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京华没准备,身体被压得向前一倾,虚搭着的指尖落实,指下肌肤还是热的,却已感受不到任何属于生的跃动。
“我不听!我说过了,除非你活着管我,否则我谁的话都不听!”许京华死死瞪着老爹似在沉睡的面孔,在心里一字一句默念。
老爹当然毫无反应,伏在许京华肩上痛哭的太后,却突然身子一软,向床上滑倒。
室内一时乱作一团,有惊呼“娘娘”的,有赶着叫太医的,许京华掺起不省人事的太后,交到齐王手中,异常冷静地说:“送娘娘去我房里吧。”
郭楮上前帮忙,和齐王一起送太后去了东厢,赵、张两位嬷嬷还记得自己职责所在,一个叫翠娥带许京华回去换孝服,一个吩咐青梅准备丧礼一应事宜。
许京华给老爹把手放回去,拉好被子,低声问:“老爹的衣裳……嬷嬷是不是已经预备下了?”
“是,姑娘放心,一会儿奴婢们就给侯爷沐浴更衣。”
许京华点点头:“辛苦嬷嬷们了。”
她直起身,转头想往外走,脚下却一软,幸亏翠娥和赵嬷嬷就在她身侧,及时伸手扶住,不然非得栽倒不可。
青梅赶上来,从赵嬷嬷手里接过许京华手臂,哽咽道:“姑娘慢点。”
许京华用力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好,慢点。”她一步一步挪出卧房,终于觉得脚下踩了实地,让青梅和翠娥松开手,自己挺直腰板,出了堂屋。
外面日头西斜,霞光惨淡,一个黑衣少年正好匆匆进来,看见她,几步赶到阶下,开口时却迟疑:“你……”
许京华先觉得他眼熟,定定神再看,才瞧出是刘琰。
“我爹死了。”她扶着门框,低声说。
刘琰一句“节哀”已经到了嘴边,看着她茫然无神的眼睛,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刚送走先帝一年,刘琰深深知道,“节哀”这两个字,对于痛失亲人的人,实在称不上安慰。
更不能说什么“你还有我们”、“你还有别的亲人”这种话,因为谁也代替不了死去的那个人。
他缓缓走上台阶,向许京华伸出手,低声说:“扶着我吧。”
一直没有眼泪,眼睛发干的许京华,听见这句,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有点生气,因为她本不想哭的,就拍开刘琰的手,愤愤道:“你们这些骗子!你们都骗我!你们不是说,他没事、会好的吗?”
嚷完这一句,许京华再忍不住,蹲下身子,双手抱膝,失声痛哭。
连日来的忧虑懊悔恐惧、确认失去唯一至亲的伤心痛苦绝望,都在这一哭中,一股脑宣泄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几至嚎啕,最后是怎么回房、怎么换的孝服,府里又是怎么发丧、怎么布置的灵堂,都一概不知。
只知道自己好像是昏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天已微明,外面还有人低声说话。
“娘娘再睡一会儿吧,太医说,您得多休息。”
“太医……”太后声音沙哑,语气不屑,“庸医罢了。我头痛,睡不着。”
“那您也不能这么熬着,姑娘还指望您呢。”
太后没有做声,许京华木然躺着,并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进来,还没说话,就咚地一声,像是磕到什么了。
“老奴无能,辜负娘娘信任……”
来人声音苍老,带着哽咽,好像是赵嬷嬷。
太后叹了一声,问:“都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
“起来吧。怪不得你们,是他命苦……”太后也哽咽起来,“进京时身子就不成了,但我总以为,怎么也有两三年……”
说到后来,声音变调,大约是想起内室还有她,太后强压下去,低声哭泣。
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灌了许京华一耳朵,她却仍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只想:“原来娘娘早知道老爹身子不成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外面赵嬷嬷和宫女们纷纷解劝,说的不外是——谁也料不到遇上时疫,侯爷虽然去了,但临终前母子相认,姑娘也有人托付,算是了无遗憾,请娘娘看着姑娘,善自珍重,千万不要哀毁太过——这等话。
“了无遗憾?”许京华翻了个身,面朝里闭紧眼睛。
她没再睡着,但直到天大亮了,才起来去灵堂守灵。
太后几乎一夜没怎么睡,天亮后头痛加剧,齐王和齐王妃劝她回宫休息,她都不肯,最后还是许京华跪在太后腿边,同她说:“您这样,可让我爹怎么放心走呢?我倒是挺不想让他走的,但是再想想我娘已经等七年了,还是让他去吧,夫妻团聚,总好过做孤魂野鬼。”
太后又哭了一场,才答应回宫。
齐王亲自送母后回宫,留齐王妃照应许京华。
许京华其实没什么好照应的。她一直老老实实跪在灵堂,许家在京城没什么亲眷,来吊唁的,多半都是看的太后和齐王,并不需要她一个孤女答礼。
除了皇子们。皇上不能亲至,就把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打发来吊唁,不过就算是他们,许京华也只是答过礼,谢过皇上圣恩后,就又跪回去了。
其他事宜,自有齐王夫妇操心。
停灵三日后,皇上下旨,追赠许俊为遂宁郡王,令以郡王规格,营造墓地。
墓地选址加营造,颇耗时费力,加上许京华母亲的灵柩也还没迁回,齐王就跟许京华商量,正式下葬之前,先把许俊棺椁暂厝在白马寺。
“都听叔父的。正好我也不舍得就这么同我爹分开,我想去白马寺住一阵子,给我爹守孝,也给娘娘祈福。”
太后回宫之后,到底还是病倒了,齐王最近两头熬煎,憔悴不少。
他听了许京华的话,虽然欣慰,却并不赞同:“白马寺在城外,寺中清苦,莫说娘娘定不放心,便是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