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微微垮下双肩,不避不闪地与他四目相对:“这回的事,我确实有错,但我做此事的动机,从来都不包括报复你这一项。对方以钟羡的性命相要挟,我做不到袖手旁观。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了你,我依然会这样做。”
“为了朕?呵。自大龑建朝之初,盐荒问题便如附骨之疽让朕日夜难安,朕苦心经营几年,审时度势挑选了最合适的人深入虎穴追根究底,结果呢?千钧一发功亏一篑。你居然还说是为了朕?你凭什么认为朕愿意以彻底解决盐荒的希望去换一个钟羡活命的机会?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根本就是死不足惜!”他一身白衣身形瘦削地站在那里,一如以往沐浴过后闲散的模样。只是收敛了所有的温和从容之后,他犀利尖锐如一根碰触不得的刺,随时可能伤人。
长安惊愕,眉头深深蹙起,质问:“他为何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个中情由旁人不知,你这个始作俑者难道还不清楚么?怎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死不足惜’这四个字来?从兖州回来,你将他安排在理政堂,不就为了让他有大量接触奏折的机会,以便哪里有难便让他往哪里去么?你截下我与他的来往信件,到底是因为嫉妒还是担心我与他通信多了便会察觉他信中所说的那几个寒门学子是你派去的,你自己心知肚明。如不是你这般步步为营地让他加深对地方豪强劣绅的不满,诱着他上了那封支持税赋改革的折子,他至于要承受如今这般被他们报复的后果么?若他真的因此而折在他们手里,你于心何安?”
正如长安招架不住慕容泓的敏锐,慕容泓同样也招架不住长安的敏锐。苦苦遮掩的阴私被不留情面地当面揭穿,除了负隅顽抗之外,他根本无计可施。
“那又怎样?朕有逼他吗?”
“你是没有逼他,你不过根据对他的了解提前给他铺好路让他去走而已。而且你知道,其实你直接吩咐他这样去做,他也不会拒绝,那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像此刻一般,理所当然地说一句‘朕没有逼他’。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何会如此了解他,了解到可以左右他的一言一行,对他算无遗策?那是因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你了解他远胜于了解旁人。你每次回忆起先太子,先太子身边总也少不了钟羡,这样可以与你一同追忆故人往昔,与你有总角之交的人,你的身边有几个?现在你为了报仇雪恨,为了稳固皇权平定天下,不择手段孤注一掷,谁都可以利用牺牲。可是仇总有报完的一天,龙椅总有坐稳的一天,天下也总有歌舞升平的一天,到那时,你再想起故人,心中作何感想?叫一声万岁,至高无上无人比肩,就真的可以孤单一人千秋万载地过下去吗?我但愿你能保有一点赤子之心,哪怕只是沧海一粟那么多,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长安有时候也很不明白自己,他位高权重又心狠手辣,哪里需要她的怜悯?可是看着他红着眼眶在那说狠话,总觉得是一个受伤的孩子在那儿强装坚强,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就变婉转了。或许,真的是因为她的心理年龄大他太多,就像发生矛盾时长辈总是容易原谅晚辈一样,不自觉地认为他可以被原谅。
可惜慕容泓并不领情。
长安发自肺腑的一番话,换得的只是他一个略带讥嘲的冷笑:“你为了保他千里迢迢远赴兖州,你为了保他以性命要挟朕不许动他,你为了保他陷朕于失德误国的境地,现在却来对朕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朕,自己不觉得可笑?如此说来,你总是用他的种种长处来比较朕的短处,甚至连膳食都要朕与他吃同样的菜色,也是为了朕好?他在你眼中既这么好,当初朕放你离开时,你何不去跟他?嫌他不是皇帝而朕才是?你助太尉夺权便是。以你的智谋再加上太尉的实力,未必不能得偿所愿皆大欢喜。至于赤子之心,对旁人朕不敢说,但是对你,朕从无二心!可换得的不过是你的设计与背叛!你居然还叫朕要保留赤子之心,朕留着做什么,捧出去被人千刀万剐然后弃如敝履么?”
饶是自问刀枪不入,长安还是被他这番话给刺痛了。原来他对她真的能刻薄至斯,讽刺至斯,仿佛从头至尾,她对他的那些好,不过就为了他皇帝的身份而已。这般低看诋毁,也能算爱情?
原本柔软跳动的心迅速包裹起冷硬的坚冰,她回以讽刺一笑,道:“原来你的赤子之心竟是这般,真让人长见识。”
慕容泓面色冷白仿若玉雕。
“如果你如你所言是真心对我,何以因为一时气愤便将我去兖州的初衷曲解至斯?如果你如你所言是真心对我,钟羡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兖州之行有去无回,我想要保他周全留他一命的心思,便那样难以理解吗?你以为你喜欢我,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我对于你来说,就像弧光一样,顺着你时便是二十几匹马中最温顺听话的一匹,甚得圣心,一旦逆了你的意,恐怕连活着都成了多余。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只能说,你的爱未免也太浅薄了些。”长安平静地陈述。
“我杀弧光是因为它摔了你!”慕容泓辩驳。
“没错,它是摔了我,可是错却在你!它只是一匹马,不懂得察言观色献媚邀宠,它有的只是本能而已。它负重两人,不肯跳跃灌木丛,你非逼着它跳,若它勉强而为却不慎摔倒,会摔到它背上的主人,它量力而行何错之有?你只知它摔了我,你可知我摔倒之后还险些被它踩踏?但凡换个胆子小一些的抑或反应慢一些的,那一蹄子绝对避无可避。从你后宫随便拉个女人出来,谁能受得了被一匹用后蹄承载全身重量的马在肚子上踏上一蹄子?就为了在我面前显摆一下你的骑术,你险些害死我,事后却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一匹马身上。慕容泓,你这种行为别说像个皇帝,你简直都不像个男人!你不仅视马命如无物,人命在你眼中亦是如此,你为了让我断绝和长禄的点滴情义,不惜设下毒计让萍儿以命来诬告我。你答应我放那一百多个孩子一条生路,转身却以各种残忍的方式将他们杀死在流放的路上。你为了与士族豪绅争夺利益实行税改,设计钟羡并置他的生死于不顾。你以为你瞒着我做这一切是在照顾我的情绪?你只让我看到了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阴险残虐的暴君,没有哪个正常女人会真心去爱一个暴君,我亦如是!”在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不期然全部爆发出来,长安心中松快之余,只觉一阵空疼。
慕容泓气得浑身发抖,一双泪光盈然的眸子死盯着长安,“你说朕不是真心对你不理解你,你又何尝真心来理解过朕?朕是什么人?朕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当初我兄长侄儿死的时候,朕在凶手眼里也是没用的无害的,所以他们才没有冒险在当时就斩草除根,而想在这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朕,他们成功了吗?前车之鉴就在那里,你怎能够指望朕会步他们后辙?你心存仁慈,可以,因为你不在其位可以不谋其政。但你看看大龑如今的局势,看看朝上的大臣,朕有资格仁慈吗?谁能给朕留下余地来安放这百无一用的仁慈?”
“我从来不反对你在当前局势下采取雷霆手段,可是那些不过是孩子,最小的甚至还不会走路,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无辜,那朕何辜?朕的父亲兄长侄儿何辜?孔仕臻何辜?”慕容泓情绪激动,几乎是在低啸,“他上任之前朕就跟他议定,若有结果,情况紧急之下无法进京,可去五十里外的归德山庄暂避,朕得到消息自会派人去接应他。他去了,可是朕却失信了。朕陪你游玩的一天一夜,他却在遭人屠戮。面对如此后果,你叫朕如何自处?”
长安痛苦地侧过脸。
任何错误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孔仕臻的死,就是她拖住慕容泓的代价之一。那个当初耿直得因为一句话被慕容泓拖下去打板子的年轻人死了,而且是遭到对方报复性的虐杀,死状极为惨烈。这个消息,她是今天一早得知的。
这是她造下的孽。
一撩下摆,她向慕容泓跪下,铿然道:“奴才死罪,但愿死前将功补过,完成孔仕臻未尽之遗愿。故,请陛下恩准奴才升任巡盐使,替陛下去巡查盐道,不灭盐荒,誓不还朝。”
慕容泓视线模糊得几乎看不清跪在地上那人的脸庞,他微微后退一步,抬手扶着猫爬架,了然而悲伤:“果然,为了他,你什么样的后果都愿意去承担。”
长安脊背挺得笔直,垂着双眸道:“奴才自赎己罪,与旁人无干。”
相对于她的平静,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慕容泓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恨,扶着猫爬架的手渐渐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迭起。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朕自然只有成全你。”慕容泓眼中涌动的泪光凝结成了眸底的坚冰,再也没有落下的可能。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般清醒地意识到,除了权力之外,一切都是虚妄。他唯一想要留住的女人,终究是为了别的男人弃他而去。
“谢陛下成全。”长安一个头磕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第564章 九千岁
长安既然要去巡查盐道整顿盐务,那内卫司的差事自然要移交给下一任内卫司指挥使,如不出意外,长安认为这个人应该是袁冬。
第二日她来到内卫司就将袁冬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工作交接。孔组织和农民起义军那边事关重大,长安决定写成折子上交给慕容泓,如何安排,由他决断。
“……近一年来松果儿打理惠民堂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条,按我的意思,我走之后,你也别给他挪位置了,还让他继续打理惠民堂……”长安这边正跟袁冬说着呢,长福忽过来,传慕容泓的口谕叫她去宣政殿听旨。
算起来长安做官也差不多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但是宣政殿她还从未去过,倒不是她的官位不够高,而是因为她的身份。她是太监,官位再高也不过是皇帝的奴才,没资格与那些国之栋梁们并肩而立。
这回慕容泓召她去,大约是要宣读封她为巡盐使的旨意。自古盐铁官营,盐不仅是稀缺资源,也是国家重要的财政收入,如今要换人去解决盐荒问题,自然要广而告之。
长安跟着长福来到宣政殿前,看着大得无边无际的广场,广场那头丹陛之上雄伟壮丽的宫殿,以及台阶上与宫殿前全副武装面无表情的羽林军,心中短暂地掠过一丝迷茫。
这些在她上辈子只有在拍摄古装影视剧片场才会看到的场景,而今居然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它们的主人,正是昨天跟她吵过一架的男人。如此想着,难免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穿过广场,爬了九十九级台阶才来到宣政殿前,殿前太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里头就隐隐传来张让的高声唱喏:“宣内卫司指挥使长安觐见——”
长安不懂上朝的规矩,不知道官员觐见皇帝刚进殿是不能抬头看皇帝的,必须低头急趋至奏事的位置,停下站稳后,方能抬头。
她跨过那高得过分的大殿门槛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大殿正北方龙椅上的慕容泓。
他独自坐在那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龙椅上,仪容端正面无表情,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长安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殿中众臣鳞列,听到长安进殿,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她可算大龑建朝以来第一个真正掌权的太监,内卫司权力之大,连九卿都为之侧目,在众人心里分量自是不同。他们平时并没有太多接触长安的机会(除非去巴结送礼),却又时时担心会被这太监在背后算计,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可以光明正大观察她的机会,自是不愿放弃。
见这太监年纪既轻面容又十分清俊秀美,再联想起宫里流出来的那些传言,众人目光渐渐便变了味儿。
长安长眸一扫,那些人眼底的暧昧无所遁形,她弧度极小表情却又极冷地勾起一侧鲜妍的唇角。那些人见状,先是表情一僵,随即都悻悻地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一群鼠辈!
“奴才长安拜见陛下。”长安行至合适的位置,停下脚步,向上头的慕容泓行跪拜礼。
慕容泓并未叫她平身,反而是原本站在他身侧的张让上前几步,展开一张圣旨宣读道:“内卫司指挥使长安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皆重盐铁。盐运者,虽货殖之属,然上连国之命脉,下牵黎庶民生,其责之重,不可轻忽。自朕登基以来,沿海盐务凋敝毫无章法,内地私盐盛行屡禁不止。更有逆党结匪为兄收买官府,私售官盐戕害国栋,以致盐运不兴黎庶不宁,地方动乱民生凋敝,实为恶中之首罪不容诛。故,着甘露殿常侍长安即日卸任内卫司指挥使一职,除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赴福州纠察逆首整饬盐务,不得有误。
长安侍朕四载,胆大心细志虑忠纯,任事果敢屡建奇勋,于朕剪除逆臣赵枢一案中更是居功至伟功在社稷。兹以覃恩封尔为‘九千岁’,赐私卫两百。望尔此行不避嫌怨,勿惮勤劬,益励才猷,破除积习。钦此。”
“九千岁”那三个字一出口,不但长安心中大为震动,朝上更是一片哗然。
右丞相姚沖不等长安接旨便出列奏道:“陛下,九千岁之封号历朝历代亘古未有,冒犯君威有违法度,万万不可开此先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