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酒?”威远侯终于露出近日来的第一个笑容。自从他习惯了在家乡菜馆吃饭,便很少再喝酒,因为林掌柜不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般听话,可事实证明林掌柜的话不能不听。他本已沉疴难愈、日渐衰弱的身体,竟然在林掌柜的精心滋养下渐渐康复了,否则,这世上早已经没有威远侯这个人。
“这是您心心念念的千日酒。”林淡把清澈的酒水倒进空碗里。
“我们分开未满三年吧?好你个林淡,说什么酿造千日酒最少也得耗费三年,那你这坛酒又是从哪里来的?你故意诓我呢!”威远侯没好气地瞪眼睛。
“这是我存在别处的酒水,已经埋了五年。”林淡浅笑道:“然而我今日来,送的却不是这坛酒,而是酒里的东西。侯爷您看。”
威远侯定睛一看,却见清澈的酒水里竟然淌出一条细长、粉嫩的肉虫。这虫子一出,本就醇厚香浓的酒液竟散发出更为霸道的气味,叫整个营地都能闻见。且不提他自己有多么垂涎欲滴,就连站在帐外的亲兵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然后晃了晃脑袋,仿佛喝醉了一般。
“这是酒虫?”威远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只有顶级的酒水才能孕育酒虫,把它放进清水里,过一会儿,这清水也能变成一碗美酒。”林淡把酒虫捞出来,放入装水的碗里,少顷,碗口竟然飘出浓浓的酒香。
威远侯深吸口气,顿时朗笑起来:“林淡,我喜欢你的礼物!”
林淡却敛了眉目,徐徐道:“可是侯爷您知道吗?酒虫可活在美酒之中,亦可活在清水之中,然而若是将它放入浑浊的液体,它便会立刻死去。”她边说边把酒虫捞进空碗里,又倒了一些褐色的茶水。只见那酒虫剧烈翻滚起来,顷刻间就僵直了,然后慢慢化成一股血水。
威远侯狂喜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一双鹰目怒视林淡,仿佛气得狠了,却舍不得责备她半个字。酒虫再珍贵,到底比不上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林淡毫不怯弱地回视,继续道:“侯爷,大言不惭地说,我这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无论多怪异的食材,到我手里总能变成美味,可是有一种东西,无论我多么努力,也没有办法使它成菜,您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威远侯耐着性子追问。
“是观音土。我一路走来,见得最多的是血流成河、饿殍遍野,人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饿极了什么都吃,大把大把的观音土抓起来往嘴里塞,然后撑破肚皮死去。您尝过观音土的滋味吗?您知道无家可归,命在旦夕的感受吗?大楚国的人们,就像这条挣扎在浑浊液体里的酒虫,早晚有一天会化成血水。侯爷,您来边关打仗,保卫的到底是什么?”
威远侯正想答话,却被林淡打断:“您保卫的是皇权,是皇帝,是他对大楚国的绝对统治。您自诩忠心,可除此之外,您却看不见挣扎在皇权下的黎民百姓。若是您果真从后方夹击汤世子与小郡王的联军,匈奴的铁骑便会直入中原,踏碎山河。届时,皇帝割几座城池就能保住自己的皇位,可谁又能看见在这几座城池里挣扎求存的百姓。匈奴人的劣根性,您不是不知道,他们只知侵略,不知治理,他们会大肆收割城中百姓的生命,把所有人都杀光,把所有房屋都烧毁,甚至连鸡犬都不留。占了这几座城池,他们会越来越强大,而失掉城池又四分五裂的大楚国却会越来越衰弱,不出五年,又一场大战还会在两国之间爆发,这一次,谁能救百姓,谁能救天下,您吗?”
林淡直勾勾地看着威远侯,逼问道:“您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保卫大楚、拯救百姓,还是助纣为虐、陷黎民于水火?您这一战,或许能使大楚获得几年太平,可之后呢?”
她把碗里的浊水倒掉,嗓音重又变得平和:“活在乱世,人如蝼蚁,谁都逃不过被倾轧的命运。活在盛世,美酒美食会有,死了一条酒虫,还能再养出千千万万条酒虫。侯爷您身份尊贵,哪怕国家倾颓、民不聊生,您依旧有办法弄来粮食酿造美酒,可您是否知道,当您享受美酒美食时,百姓却在吃土,甚至吃人?侯爷,您退兵吧,还天下一个太平,没了这条酒虫,今后我还能为您养出更多酒虫,您说是不是?”
威远侯满目郁气已被深思取代,过了许久,久到林淡几欲放弃时,他才缓缓转动手上的扳指,言道:“林淡,咱俩可说好了,你不能反悔。今后我想喝多少酒,你都不能阻止。”
林淡微笑点头,“说好了,不反悔。”
…………
是夜,汤九和滇黔郡王,不,现在应该称为滇黔王,正坐在篝火边饮酒。明日匈奴王便会对他们发起总攻,威远侯想必也会趁乱插一脚。两面遭受夹击,这场战争十有八九会输。可他们不能退,退一步,匈奴就会进一步,大楚国的百姓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若是能劝服威远侯那个老匹夫就好了。”滇黔王沉声开口。
“劝不了,开战之前他不见任何人。”汤九摇摇头。
滇黔王冷笑一声,咬牙道:“那便拼个你死我活罢。”
恰在此时,赵六匆匆跑过来,递上一封信,压低音量道:“将军,这是威远侯派人送来的,您看看吧。”
汤九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紧绷多日的脸庞竟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滇黔王凑过去看了看,亦十分惊讶。在信里,威远侯不但答应撤军,还愿意配合他们做一场戏,把匈奴王诱入陷阱绞杀。
“会不会有诈?”滇黔王想也不想地道。
“去查查威远侯近日见过什么人没有。他态度大变,不可能毫无征兆。不管有没有诈,这总归是一线生机。”汤九沉着冷静地分析道。
斥候很快就打探到了消息,说是一名身材婀娜、容貌秀丽的女子抱着一坛酒去见了威远侯,那酒十分神奇,只拍开坛口,浓浓的酒香就把整个营地都浸透了。二人在帐中密谈片刻,女子离开后,威远侯就改了主意。
“是林掌柜吧?”滇黔王低笑起来,“唯有林掌柜才能酿出那等美酒。老匹夫最是听林掌柜的话,林掌柜让他别喝酒,他连杯子都不敢碰,林掌柜让他一定要吃早饭,他天不亮就会去家乡菜馆里等。没想到林掌柜如此深明大义,危难时刻还孤身跑到边关来劝老匹夫撤军,我们都欠了她一条命。”
汤九目光闪烁,似喜似悲,好半晌才哑声道:“何止你我,全天下的人都欠她一声感谢。既如此,我今夜亲自去会一会威远侯。赵六,你派人去把林淡接回来,边关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然而当晚过后,林淡就消失了,这场战争以匈奴人的大败而告终,匈奴王被砍断一条右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从此对中原人畏如猛虎。皇帝勾结匈奴出卖城池的密信被汤九找到,以此逼其退位。汤鹏是最先攻入京城的将领,一路寻到后宫,把早已失宠的严朗晴活生生掐死,尸体吊在冷宫的房梁上,直等腐烂成白骨才准宫人把她放下。那也是汤贵妃吊死的地方。
曾经盛极一时的严家菜馆早就变成一片废墟,林老二和林老三无处谋生,活得极其狼狈。偶有一日,他们路过三岔口胡同,却见家乡菜馆竟然还开着,且生意十分兴隆,已经登基为皇的汤九穿着一袭便装坐在店里,认真翻看一沓书籍,眉宇间笼罩着愉悦而又思念的神采。
那是林淡撰写的游记,托人带回京城,送给裘小厨子做教材,这家乡菜馆就是裘小厨子开起来的。她用写故事的方式把自己遇见的美酒和美食纪录下来,遣词用句十分生动形象。看着这些文字,汤九便能想象得到她是何等洒脱不羁,自由自在。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一坛美酒给威远侯,只可惜总会被汤九截胡。他也曾试着寻找她,却每每晚上一步,她就像一缕风,当你以为可以抓在手心时,却顺着你的指缝溜走了。
曾有人问汤九平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是什么,汤九闭眼想了想,微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朕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是断头饭……”
第39章 天下无双1
林淡是被一阵剧烈的心绞痛唤醒的,甫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十分逼仄阴暗的地方,十步开外是两扇铁门,门内各锁着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袭红衣,容貌绝美,瞪视林淡的眼里充满愤怒与戒备。
男子的容貌比女子更盛,一袭单薄的白袍在黑暗中似花朵般铺开,墨色长发洒落一地,被风一拂竟隐有淡香传来,华美至极的脸庞如白玉一般莹莹生辉。他安静地盘坐在铁门后,凤目微敛,薄唇微抿,表情无喜无悲。若非他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林淡当真会以为这只是一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佛像,浑身上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不过,林淡根本没有功夫去关心这一男一女,她淡淡睨他们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一句话没说便离开了。这里很显然是一座地牢,四周还有重重守卫,并不是整理记忆的好地方。
林淡走后,红衣女子才放松下来,愤怒道:“师父,她刚才想杀我!”
男子连眼睛都没睁开,徐徐道:“无需在意一个将死之人。”
红衣女子连忙扑到牢门边,低声追问,“师父,你怎么知道她快死了?”
男子心神合一、呼吸渐止,竟已入了禅定之境。女子知道自己无论说些什么,此时的师父都听不见,便不得不消停下来。她隔着牢门仔细打量师父华美无双的容颜,眼中闪过爱慕、挣扎、敬畏等情绪……
…………
林淡又失忆了,除了自己本名林淡,全然不记得任何东西。为什么用“又”?因为她似乎对这种情况十分熟悉,且极其擅长应对,几乎立刻就调整好了情绪,没让外人看出端倪,然后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整理大脑中的记忆。
原主也叫林淡,是东圣教的左护法,此处便是东圣教的总坛,位于龙隐山腹地。东圣教行事偏颇,扩张迅速,近年来已被正道斥为魔教,欲除之而后快,作为教中护法,林淡自然也被视作妖女。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自然做过很多坏事,但谁又能知道,这一切都是被逼的。原主是一名孤女,幼时被东圣教的老教主收养并教导武功。为了感谢老教主的恩情,原主发誓会好好守护少主,也就是老教主的儿子贺崇陵。待她长到十二三岁,武功小有所成的时候,老教主问她想不想更进一步。她毫不犹豫地说想,于是老教主让她服下一枚毒药,把生命交到少主手中,这才把一本顶级功法传授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