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营距离总督府并不远,而公孙楚等人当然也不是被关押起来,送进驻营之后,这里早已经腾出了数间房舍,打扫的干干净净,有崭新的被褥,而且驻营很快就给十四名官员每人准备了一套轻便的便装,甚至还给这些人准备了热水沐浴。
公孙楚直到沐浴更衣之后,兀自觉得有些不真实,如同在梦中一般,等到轩辕胜才前来,将公孙楚请到一间房舍外,呼吸着室外的空气,公孙楚终于是冷静下来,也终于确定,自己确确实实还活着。
房舍的门并没有关,公孙楚刚刚靠近,从屋内已经出来一人,二话不说,躬身就是深深一礼,公孙楚倒是有些吃惊,退后一步,等那人站好,才看清楚,那人五十多岁年纪,神情激动,公孙楚张了张嘴,忍不住道:“是……是傅公?”
在他面前出现的人,正是关西七姓之一,傅家的家主傅裕盛。
傅裕盛曾是西关的大豪绅,公孙楚也曾是越州知州,两人早有交集,公孙楚倒是识得傅裕盛,一眼便即认出。
傅裕盛感慨道:“公孙大人,老天有眼,你安然无恙,这是好人有好报,我傅家日夜祈求上苍能让公孙大人躲过这一劫,今日终是得偿所愿!”
公孙楚对傅裕盛的态度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淡定下来,轻叹道:“傅公太客气了,公孙记得当初因为政事,似乎还与傅公发生过不快,却不知……?”
傅裕盛苦笑道:“公孙大人,傅某脾气不好,但是却是个知好歹的人,当初如果不是公孙大人固守朔泉城,我傅家上下,恐怕早就成了西梁铁骑下的亡魂,今日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与公孙大人说话了。”
公孙楚有些发怔,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道:“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初只是想,能多救一条性命就是一条,这也是为官者的分内之事,傅公不必放在心上的……!”
他话声刚落,却听得屋内传来声音道:“素闻公孙大人有白阎王的美名,刚正不阿,公正廉明,未见其人,就该正气先至……可是今日的公孙楚,却似乎没有了刚正之气,反倒是多了萧索之感,这可不是我想见到的公孙楚!”
公孙楚微皱眉头,但旋即却忽然大笑起来,傅裕盛见状,大感奇怪,很快就听到公孙楚抚须道:“你可知道,你今日之举,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你觉得是否值得?”
里面传来声音道:“公孙大人莫非以为我是为了救你们,才去与他们为敌?你是说以为你们去得罪他们值不值?”
“难道不是如此?”
“公孙大人有识人的才能,我很钦佩,但这并不等若公孙大人可以看透所有人。”话声之中,公孙楚瞧见从屋内缓缓走出一人来,锦衣玉带,头戴冠帽,背负双手,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不是我要与他们为敌,而是我从踏上西北土地的时候,就注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我无论得不得罪,他们都会视我为敌!”
从屋内走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楚欢。
公孙楚见到楚欢,并无惊讶之色,他却也是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另一只手轻抚长须,很平静地看着楚欢,“其实要让他们不以你为敌,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哦?”楚欢含笑道:“请指教!”
“他们以你为敌,只不过是因为你的颜色和他们不一样。”公孙楚凝视着楚欢,缓缓道:“只要你将自己的颜色变成和他们一样,他们也就不会再将你视为敌人,甚至会将你视为朋友……!”
“却不知他们是什么颜色?”
“这并不重要。”公孙楚摇摇头,“他们是黑的,你就跟着变成黑色,他们是白的,你就跟着变成白色……大人是个聪明人,见色而变,对大人来说,并不困难!”
“那么对公孙大人来说呢?”楚欢含笑道:“公孙大人被抓下狱,甚至有人想要置你于死地,难道就是因为公孙大人不愿意变颜色?”
公孙楚轻叹道:“我是个笨人,自始至终,只有一种颜色……!”
楚欢哈哈笑道:“我与公孙大人不同,我从来不愿意因为别人的颜色而改变自己的颜色,我只是想让别人因为我的颜色而改变……当他们做不到这一点,就算他们不将我当成敌人,我却还是要将他们当成敌人……!”耸耸肩头,“就是如此简单!”
公孙楚打量楚欢一番,眼中多了几分玩味之色,楚欢已经抬手道:“略备酒菜,不知道公孙大人能否赏脸小酌几杯?”
公孙楚整了整衣裳,拱手道:“忘记告诉大人,公孙如今是一介平民,当不得大人的称呼,另有一桩事情,也有必要告诉大人,公孙有一个习惯,对于送上来的白食,从来都不会拒绝!”
第九七九章 一败涂地
知州府。
楚欢招待公孙楚的时候,东方信正坐在董世珍的书房之中,双手握拳,神色难看至极,牙关紧咬,半日都不吭声,许久之后,他一只拳头缓缓舒展开,眼中划过厉色,“董大人,你素来能言善道,怎么现在却一声不吭了?”
董世珍此时背负双手,站在窗边,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窗外那几颗芭蕉树还焕发着勃勃生机,只是董世珍的脸色却不像芭蕉树那样有生气。
听到东方信的声音,董世珍这才转过身来,轻叹道:“将军要我说什么?”
“本将问你,在观刑台上,你为何不说话?”东方信死死盯着董世珍的眼睛,“你董大人素以巧舌善辩著称,姓楚的在观刑台咄咄逼人,你为何不辩驳?”
董世珍走到椅边,坐了下去,并没有立刻说话,端起案上的茶杯,感觉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微皱眉头,放了下去,这才看向东方信,肃然道:“将军莫非看不出来,今日从一开始,楚欢就已经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便是董某,也没用能看出此人竟然心计如此之深。”
“你觉得他心机很深?”
“他今天是有备而来。”董世珍苦笑道:“将军可知道,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延迟了行刑之期,刑部的处决批文,在十多天前就已经抵达,那时候就该将公孙楚他们处决,以免后患,当时如果能将公孙楚这干人处决,那么刑部司的这些证据便可以立刻销毁,谁也翻不了案……!”
东方信怒道:“你是在怪责本将?”
“不敢。”董世珍摇摇头,耐着性子道:“将军也是想给新任总督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胆气……本身并无错误!”
东方信神色微缓,这才道:“本将早就见过楚欢,他出使西梁,自以为能耐得很,跟了一个靠山,一路上平步青云,咱们在刀口上舔血这么多年,反倒被他轻轻松松压在咱们头上……嘿嘿,要做总督容易,可是真想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他还没有那个能耐。本将延迟刑期,今日才动刑,也就是想让姓楚的明白,在西北,生杀大权不在他手……!”
董世珍叹道:“楚欢的狡猾,远超出我们的估计。他昨日才抵达朔泉,今日正午便要赶赴刑场,中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实在没有想到,短短时间,他竟然如此迅速布局,竟是精心设下了这样的圈套……我甚至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插手了公孙楚的案子。”
东方信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道:“他怎会知道那些信函有问题?”
董世珍想了想,摇头道:“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一开始也不确定信函有问题,可是他想要救下公孙楚他们,想要为公孙楚翻案,也只有从那些信函入手……公孙楚通敌的最大证据,其实就是那些信函,如果能够证明那些信函是假的,公孙楚投敌叛国的罪名自然也就不成立,所以他今日前往刑场,就是冲着那些信函过去的!”
东方信握拳道:“今日本就不该将那些信函交给他看。”
董世珍摇头道:“如果他无意为公孙楚翻案,便算将所有信函交给他看一遍,那也无关大碍,那些信函做得十分小心,普通人很难看出真假……!”
“还说普通人很难看出真假?”东方信冷笑道:“姓楚的随便拉出几个人,就看出其中的破绽,知道是经过沥油浸泡……!”
董世珍嘴角划过一丝不屑之色,但神色瞬间就变得淡定自若,反问道:“将军以为楚欢是随便拉出几个人?”
东方信一怔,盯着董世珍。
董世珍抚须淡淡道:“沥油浸纸,虽然古来有之,但是向来被读书人所不齿,而且这种歪门邪道,也素来师不授徒,知道的人其实很少,当初为了制造这些罪证,也是查经阅典,耗费心力,才好不容易找到这样的法子,将军还以为随便拉上几个人就都知道这种法子?”
东方信惊讶道:“你是说,那几个人,都是楚欢事先安排好的?”
董世珍颔首道:“与他定然脱不了干系……看来昨天晚上,我们这位总督大人并没有因为旅途劳顿而好好歇息,反倒是忙了一晚上……只是我倒奇怪,楚欢看上去年纪尚轻,也不像读过很多书,便是那些鸿儒大家,也未必都知道沥油浸纸的法子,可是今日的情形,他明显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若有所思,微一沉吟,才缓缓道:“照这样看,如果不是楚欢自己所知甚多,那么就是楚欢身边还有高人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