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不忘很‘乐于纳谏’地征求意见:“众卿以为如何?若无异议,今日大朝会便如此行。”
姜沃听完皇帝这一番话,就不只垂眸了,而是垂首,而且咬了咬嘴唇,免得笑出来。
帝后二人选了这个日子,真是深谙矛盾转移乾坤大挪移之法!
若换了任何一天,皇帝携皇后上朝,都绝对是会把朝堂炸了的大事件!所有朝臣一定要拿出规矩礼法来力谏皇帝。
可今日……
当这些朝臣口中‘最重要’的规矩礼法,撞上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时,他们会如何选择呢?
若是他们选择了规矩礼法:此时全力劝谏陛下,皇后乃后宫妇人,不可于朝上听政,那圣躬不安的皇帝,就会‘从善如流’当即带着皇后起身离去,正好罢掉此朝。
而刚刚把皇帝从大朝会上谏走的群臣,
肯定也没法继续去贞观殿前力谏‘裁官’事了——总不能逼迫病中连朝也上不了的皇帝,那此诏书只怕就要直接推行了!
若是他们选择了自身的根本利益:直接谏‘裁官’事,那,那就是默认了皇后留在朝堂之上,就在帘子后面听取政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违背规矩礼法。自古只听说过主少国疑,太后垂帘的,未见过皇帝正当盛年,却让皇后一同听政的!
朝上一片死寂。
姜沃安然等着朝臣们做出选择。
她其实已然料到了结局,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说到底‘规矩礼法’,哪有各自家族的根本利益重要啊。
果然,寂静之后。
以第一个世家出身的御史站出来,开始谏‘裁入流官’事开始,其余的朝臣,也纷纷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劝谏皇帝勿裁撤朝臣。
仿佛,方才皇后随皇帝入朝,是幻影一般。
仿佛,此时帷帐后头的一抹裙裾,与他们从前口口声声论起的规矩暂时不存在了一般。
姜沃看着苦谏皇帝的诸多朝臣——
多么真实又多么荒诞的一幕。
姜沃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们‘正大光明’说服自身的心声,他们一定会想:并非他们无视皇帝违背规矩礼法,而是今日情况特殊,不过是特例,皇帝是病得厉害才让皇后在帘后听一听大朝会罢了。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要先抓重点。
所以,要改政事,要给世家放血,从不是靠去说服他们‘通晓大义’,而是只能以权力去硬推。
姜沃站在‘谏言’声不断的朝堂中,想起方才与媚娘对视的一眼。
媚娘在走入帷帐前,转头看了一眼这乾阳殿朝堂。
丹陛之上,见这恢宏朝堂,文武百官。
最后,去寻找她最熟悉的面容。
媚娘心中颇有感慨:终于,亲眼见到她立于朝堂的样子了。
哪怕两人离得不够近,看不甚清楚,但媚娘眼前,也已然浮现出带着笑意的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
许敬宗望着镜面般几乎浑然无缝的地砖,简直恨不得地上忽然裂开口子把他埋了算了——
有不少朝臣点了他的名,直接在朝上问到他脸上来。
你作为门下省侍中,真的觉得这封诏令不需要封驳回去吗?
许敬宗恨得心都在滴血:欺负人是不是?
负责起草这道诏书的中书令杜正伦,你们怎么不问他呢?
还有现在朝上资历最深,任尚书左仆射的李勣大将军,你们怎么更不点他呢?
其实朝臣们,也是有理有据点许敬宗:你可是门下省的!
而且中书令杜正伦,早就摆明了态度,从之前建言皇帝‘堪实户籍’到这一回拟‘裁入流官’诏令,都可见他是坚决站在皇帝那边的。
至于李勣大将军……朝臣们的共识是,这位能不惹这位就不惹吧,他可是手握兵权而且还是低调狠人,真让他记恨上,会出人命的。
就你了,许敬宗!
*
皇帝撑着额头,听了小半个时辰的谏言,脸色越发不好。
但面对朝野物议如沸,皇帝依旧不肯松口,收回诏令。
谏言愈胜。
直到——
终于有朝臣提出了那句:“如今各署衙公务繁杂,实不比贞观元年百业凋敝。陛下若真要裁减入流朝臣,只怕耽搁了三省六部的公事!”
来了。
不管是帘后的媚娘,还是站在朝上的姜沃,心里想法很一致。
图穷匕见。
朝臣们先以人多势众相劝,不成,便要以撂担子让朝廷停转来‘压’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