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就从窗前转回来,坐在媚娘对面,看媚娘批奏疏。
说来虽都是宰相,但她也觉出,在中书省比在尚书省时,能在御前的时间门多多了——毕竟中书省掌诏令,诏令又出于御前。
她这不是紫宸宫消暑摸鱼,而是在等着天后下诏。
案上放着的小冰山,在夏日里散发着丝丝缕缕寒意,就如同媚娘的声音:“其实,我是真不想弘儿插手公主出降的礼仪事。”
无奈陛下坚持。
媚娘后来又试着劝了下,发现皇帝这次很坚决。
她就觉得,自己都被陛下传染的头疼起来了!
姜沃颔首,她自知媚娘之意——
太子入礼部后,媚娘是想要借‘天后令太子重修部分礼法’之事,来试一试朝中的人心向背,分辨朝中臣子们的战队,最后再向诸朝臣明示权柄。
但问题是,媚娘准备好要让太子修的礼法,是另外的事情!
“事关曜初和令月,我原想着快刀斩乱麻,咱们就定下来。”不要让朝臣们把两个公主的事儿,放在嘴里颠来倒去的议论。
甚至为防着朝臣们盯着公主下降的礼仪挑刺儿,媚娘还特意预备了后手,那就是她安排给太子的‘礼仪任务’。媚娘相信,等到她那条诏令一下,保管没人再关注公主们的出降事。
可谁料,计划全被皇帝打乱了!
皇帝此番竟格外坚持,非要让太子来掌‘修公主出降礼’之事。
媚娘:……
毕竟敲打东宫也好,警示威压朝臣也好,媚娘是真没觉得比两个女儿的婚事重要。
不由她亲手操办,万一生出什么波澜来,让女儿们在婚事上吃了亏,这就得不偿失了。
媚娘罕有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姜沃其实旁观者更清些。
屋内哪怕没有旁人,她的声音也放的很轻,几乎不闻。也是她与媚娘彼此太熟悉,能辨对方口型,若换了陌生人,她这个音量哪怕并肩而坐对方也难听清。
她坐在御案对面,手中捏了一只冰凉的玉鱼:“陛下此番这样坚持,或许是在考较太子的‘友爱’之道,在观察太子将来会如何对待弟妹。”
“姐姐是做母亲的,可能看周王还是孩子,但……”
但周王李显也十五岁了,按例可入朝了。
因太子一直在‘读书’,周王自然也就没班于朝列。但孩子们一日大似一日,过几年殷王李旦也会长大——皇帝也不能一直压着所有儿子全都在宫里读书(尤其是李显同学,被关在宫里也不太读书,前几日还因为斗鸡被皇帝怒而关禁闭)。
若是将来太子与诸王同时在朝中,皇帝自然要担心,儿子们会不会重蹈他们兄弟三人当年的阋墙之事。
他总盼着自家儿女之间门能够和睦亲密。
媚娘手中的朱笔停下。
也是,先帝当年下定决心立晋王为太子时,就曾很直白道,不止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更站在父亲的角度考量:若选魏王,只怕废太子和晋王皆不存,唯有选‘仁厚’晋王,三个爱子才都能保全。
当然,最终结果吧……不知道魏王后来去地底下有没有哭着告状。
姜沃将手里的玉鱼放回水晶碗,重新挑了一只圆滚滚的小乌龟:“姐姐,其实陛下这道题,并不太难。”
当然,既然是‘考较’,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尤其是对太子来说,有难度——
一来,太子本人素来就很看重礼法,朝臣皆知。二来,礼法对太子也很重要。
说起如今还在京中的三位皇子,都是帝后的儿子,为何只有长子李弘是稳稳的太子?正是因为礼法所定:立嫡必长。
当年魏征维护太子李承乾,诤谏二凤皇帝不得再偏心魏王的最根本依据,也是礼法:“自周已降,立嫡必长!所以当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1]
故而维护礼法是对太子有益的,能增其令名贤名。
然而皇帝对太子(也是将来的皇帝)的期许,却是盼着他爱护弟妹的情分,能更重于礼法规矩。
尤其是在皇帝看来,这些不太要紧的礼法,专门委屈人的规矩,太子理当为了妹妹们改一改:朕会将天下都交给你,更是将其余儿女亲眷也都交给你,承此家国之业,自然也要担起责任来!
就是不知道,这道考题,太子能不能通过了。
而媚娘听姜沃说到‘考较’二字,其实心中就全然通明一片了。只是,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对此事的抗拒和担忧——
陛下还相信着,还敢考一考弘儿。自己,却是下意识都不敢再考弘儿了吗?
明明是夏日,媚娘却觉得握住朱笔的指尖有些发冷,直到有温热掌心覆在她手上。
姜沃轻声道:“无妨的,总之还有咱们兜底,无论如何不至于委屈了曜初和令月。”
媚娘颔首。
她正要说话前,听到门扉轻轻被叩响的声音。
过了三息后,才有人小心推开了一点门,严承财的声音传进来:“天后,刘侍郎到了。”
媚娘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位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清瘦干练的中年官员走进来。他先向天后行礼,又转头垂首问好:“姜相。”
此人正是刚刚升任中书侍郎的刘祎之,如今姜沃的直属手下,从前的北门学士。
同时他还有一个身份,同样也是掌谏太子的‘左谕德’,是多年前,媚娘就放在东宫‘照看’太子的人。
其实原本媚娘宣他过来,是想让他继续履行职责,劝谏太子该如何修‘公主出降礼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