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每当邵大人闲暇时,总会忆起那个场景。
生生世世,只一眼,跨越了千山万水,捉扣于他叁魂七魄的最深处。
雪影一道一道滚过糊窗纸,将那浑身湿透的身影打上一层朦胧的花青。
他与她之间,也隔着一层浓郁的瑾瑜。
一时间,邵衍不禁怀疑可否是自己眼花,故而只呆愣愣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只怕戳破梦境中月白泡沫边缘。
可她一步一步,从花青的光晕中脱离,逐渐投入黑暗之中,最后来到他的面前。
“好像瘦了一些。”
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丈夫凹陷的脸颊,干裂的嘴唇吐出二字。
如此淡然,好似二人从未分离。
邵衍一双凤目骤然睁大,颤抖着手心贴上那搭于右脸颊的柔荑,期盼自己可以捂热青白的指节。
如果,这份温度能够传递给她就好了。
好歹也让现下被强烈的窃喜与感激淹没的自己好受一些。
可宝知就是宝知,此情此景,理性得可怕。
她没有颤抖着双唇,落泪吻上朝思暮想之人;也没有揪着邵衍的衣襟,流着泪哭诉自己的不易;更没有怒目而对,质问他可否勾结匪寇残害谢四爷。
宝知一面将落满雪的笠帽与大氅放到一旁案几上,将怀中的暖炉塞到邵衍的右手,一面将安安放回床榻。
她从怀中的小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随手捡起床榻沿的帕子,对折两回,将小瓷瓶中的清液倒了些许至帕心。
一时间,内间弥漫着浓郁的酵香。
宝知用帕子分别擦拭安安的耳后与后颈,帕子刚离身,在睡梦中皱眉的安安竟不自主平复眉心,连同呼吸都平缓。
“家里可有温水?”她继续擦拭安安的后背,头也不回发问。
邵衍本是凝着妻的身影,闻其言,才如梦初醒,忙答道:“有的,有的。”他舍不得放开带着暖香的手炉,将之放到衣襟,转身擦亮油灯,倒了半碗入夜前烧的滚水。
宝知令安安背倚靠在自己怀中,又从小布袋中取出另一青瓷瓶,倒出一黑丸,放入碗中化开后给安安喂下。
一切处理妥当后,她才将孩子放回床榻,盖好棉被。
如此,还不算完。
宝知将怔怔盯凝自己的邵衍按回长凳上,不着粉黛的远山芙蓉面严肃不已,先是紧扣男人的右手脉门一言不发,随后松懈少许蹙眉,复从他左肩锁骨处轻轻按压,一路向下,摸捏过悬挂的左手。
最后,她长吁一口气:“好在处理及时,待养个两叁个月便好了。”
“嗯。”
宝知又皱眉:“小心低温烫伤。”说罢将他贴肉的暖炉取出。
他的心好像也被取出一块,空落落得发慌。
下一息,女子柔软的身体便填补了恐慌的缺口——宝知少有这般浓烈的情绪化。
就算是倾泄感情,她也只需自己在解决问题之后。
邵衍神情忽顿,紧盯宝知头顶的发窝,心中蓦然生出委屈。
他恨自己是个窝囊废;恨她来得太迟;恨天上的大雪。
“鐏鐏……鐏鐏……”千言万语,只能不停唤她,逼着自己用声息唤她。
即使眼前模糊一片,肩膀颤抖。
宝知很耐心地容纳了邵衍的无助与失控,甚至很温柔地按住缺口的长凳,抑住被男人身形颤抖所连带的凳腿踢踏地面的声音。
她就这样半跪于邵衍腿边,任由滚烫的泪汇集着鬓发融化的雪水,将自己发凉的脸颊打得一点一点痒热。
世人向来鄙夷男子的脆弱。
即便苛责他,邵衍也无法。胜邪将安安抛掷于悬崖时他是冷静的;箭手比着万丈深渊之上勉强抓扶崖柏的父子二人时他是冷静的;被安安推醒后发觉左手被扭曲成诡异形状时他是冷静的;被郑门关押至水牢时他是冷静的;听闻京中的梁县主暴毙时他亦是……冷静的。
可宝知来了。
她终于来了。
他快要冷静不下去的时候。她来了。
“你做的非常好;若是我到如此境界也绝对没能做到如此,”宝知将脸贴在男人瘦得吓人的大腿上:“辛苦了,容启。”
屋内静默片刻,骤然溢出压抑的呜声。
像被南村群童欺辱的村口野狗,在恶意的石头砸击下夹着脑袋惶恐逃窜。
宝知听过乔氏无法压抑的痛哭,听过喻台无拘无束的大哭,也听过令曼咬牙切齿的哭骂。
还有许许多多的哭声。她懒得关注,也懒得回味。
若是上辈子的陆鐏君,听闻男人会落泪,定是嗤之以鼻——哪里的孬种?只会哭。
可二十年加上二十年,那颗淡漠孤冷的心竟也改变。
她并不明确自己的善良单针对个人抑或辐射群体,只是现下,即使她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了归宿,但心底犹如有千万根细针戳扎。
为什么。
问题解决了不是吗?为什么我也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