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东方银玥打断了他:“那我应当做些什么呢?”
她接过了白容手中的伞,他并未挣扎,顺从地将伞交给了对方,可下一瞬东方银玥却弃了手中的伞,任凭大雨淋湿身体,任凭自己狼狈的模样倒映入白容的眼中。
她质问白容:“我该永远留在明月府,永远不出门,看那些早已翻过无数遍的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此以后变成被你饲养在明月府中的笼中鸟,还要翘首以盼你的归来,是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想的,我永远也不会这样想。”白容见不得东方银玥的发丝在雨中潮湿凌乱,他慌乱地抱住了她,下一瞬薄雨转淡,不过顷刻便停了。
远处街道上的嘈杂声再度消失,东方银玥还在愣愣地望着天,望着那道雨过天晴后的彩虹,她察觉不到白容身上的温度了。
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在伤害白容,他在害怕。
“我只想要和殿下在一起,只有留在这里,我与殿下才能有永远!殿下不要误解我,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殿下——”白容的脸深深地埋在东方银玥的肩窝处。
他的意识开始凌乱,以至于城外远山颜色变淡,美丽的画卷终将只是虚幻,一切美好与永远不过是虚构出来的。
东方银玥却仍然要戳破这些幻象:“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让我离开吧,白容。”
“不。”白容将东方银玥抱得更紧:“不,不!”
到底是她在幻象里无法出去,还是白容在幻象里无法醒来?
他设这样大的一个幻境,几乎囊括大半个他曾走过的风声境,就是为了让东方银玥以为她仍在现实中。每一日持续的幻境消耗着白容的妖力与心神,就是为了无限拉长东方银玥的寿命,让她可以逃脱隆京的束缚,过得自由。
但虚假的自由,不是自由。
东方银玥不过是从一个责任的枷锁里跳进了封闭的牢笼。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白容。”东方银玥道:“从你告诉我那座城叫做永安城后,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仍然愿意留在幻境里陪你演这一出戏,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也想体会,一个平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的。”
东方银玥望着逐渐风化消失的远山,闭上眼,藏住不忍道:“我也想知道若我不姓东方,若我只是寻常女子,若远离了那些尔虞我诈我会如何生活。我经历过,也感受过了,你在幻境中陪了我很长时间,最初的那些年,你几乎陪我走遍了幻境中的山川河流,新鲜过后归于平静,我已经度过了一个凡人的一生了。”
“人之命本就短暂,不过数十年,眨眼便过。我拥有了二十五年长公主的尊荣,也拥有了二十五年凡人的平静,再没有下一个二十五年了,白容,我等不到下一个二十五年的!”东方银玥道:“从你第一次离开永安城再归来,而后离开的次数越来越多,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就知道,隆京出事了,我也该回去了。”
“周无凝曾说,隆京城外中融山中有秘境,秘境中的时间与外界不同,秘境中一日可抵外界数日,你为我所设的幻境想必亦是如此,否则就凭我的身体,我活不到这么久的。”东方银玥仿佛自嘲一笑。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几年,也很高兴能在此幻境中与白容安稳度过了几十年,这里很大很漂亮也很真实,就像她真的无忧无虑地活了半百岁月。
可她大约天生就是劳碌操心的命,眼下归期将至,若她再不回去,那就真的要坏事了。
高兴过,体会过便足够了。
反正她在这幻境中也活了那么久,时间漫漫,几十年的回忆存入脑海,便是死也无憾的。
白容什么话也不说出口,他不知要如何劝东方银玥,更不知要如何劝自己放下,他一直处在两难之境,将自己徘徊的意识撕得支离破碎。
可东方银玥说她知道自己的命数,她知道她活不了几年的,她说她知道这些都是他所幻出的假象,她是清醒地沉入幻想中,陪他演了一出戏。
所以白容更加痛苦。
他的声音沙哑如刀割般,泪水早已沁透了东方银玥肩上的衣服。可他无法直起身子,无法抬起头,他如无法自救的野兽呜嚎,四溢的妖气想要去弥补远方因意识凌乱而消失的山,可又在犹豫中让山形飘散。
他反复在让东方银玥可以长久地活下去与让她变回她自己中纠结、挣扎,最后只能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只怕他一松手,只怕他略微松懈一瞬,他就再也拉不回东方银玥了。
“白容,别哭了。”东方银玥终于还是抬起手抚着他的头顶安慰他。
就像是推翻了白容所有竖立起的坚强,这只安抚的手让他彻底崩溃。
“殿下会死的,离开这里,殿下就会死的……我不想让殿下变成妖,我找不到其他办法,我只想让殿下……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还活着就好。”白容紧紧地抓着她背上的衣衫,浑身颤抖。
东方银玥深吸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湿润,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我没有在一开始就辜负你的用心。白容,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这里不会是真的风声境,你也了解我,故而不会真的将我带出隆京。”
“你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怪你坏事,所以你哪怕想要带走我也不会将我带离太远,你怕待我从幻境中出来,隆京大势难控,所以你会偶尔离开稳住隆京的局面。你就是这样一个纠结的人,才会被我一眼看穿。不被皇城御灵卫找到,又能助你布下如此幻境的只有中融山心,山外一日,境内一年,我想我在众人眼里已经消失了足有一个多月了……”
“今晨你归来时,身上还带着公主府的香,我便知道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东方银玥的手轻轻捧起白容的脸,少年眼眶通红,痛苦却不惊讶,他知道东方银玥聪明,只要能猜中之一,便能猜出他的所有步。
“我也陪你度过凡人的一世,白容,我不能永远活在假象中。”她的指腹擦去白容的眼泪:“你也不能。”
便是再痛苦,他也要接受人与妖的区别,也要接受人之寿命不过百年,终有一死。
拥有过,既足够。
白容因为东方银玥的那句“一世”,几乎泣不成声。
少年瘦了许多,因为恐惧,所以每一次归来,总黏着东方银玥缠绵。他可以冷着一张脸骗过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可他骗不了东方银玥。
白容痛苦东方银玥如此懂他,也知道他最怕的便是被东方银玥讨厌。
他知道他一旦真的做了错事,便无法承受东方银玥望向他失望的眼神,所以他很胆怯,他如东方银玥所猜的一般,怯懦地只敢在中融山境设下一场幻梦。
他怕他真的带东方银玥离开玉中天去了风声境,那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殿下知道如何拿捏我。”白容抓紧了她的手腕,哑声恳求:“那殿下为何不能多疼一疼我,多想一想我……”
“你啊。”东方银玥见他的泪像是擦不干净似的,干脆捏了一把他的脸,绕到唇前的话又被吞了回去,只喃喃重复:“你啊……”
出生于帝王世家,东方银玥的眼泪便尤为稀少,除却她父王母后与兄长相继死去之时她落过泪之外,白容大约是唯一一个能逼得她也红眼眶的人了。
她若不疼他,不想他,就不会几次三番地纵容他,此刻也不会心痛如绞了。
少年从不吝啬于表达他的爱,东方银玥不行。
离了这片天地,她的命依旧短暂,眼下的一句真心喜欢,或许会成为白容一生的负累。她太了解他,所以有些话,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