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静静望着他。
恒箫听见了外面的天雷声,嘴角一提,喃喃:“可笑——我想飞升,你却想堕魔。”
那双猩红的魔瞳睨向恒子箫,“你总算得意了,靠着那些虚情假意攒下的功德,竟走到了渡劫这一步。”
恒子箫瞌眸,“天兵牢里,我几乎被你蛊惑,以为自己这一生所做善事皆是在讨好师父。”
“不然呢。”恒箫嗤笑。
恒子箫亦不由得笑了,“恒箫,你到死都想飞升,可我却并不执着于成魔。你我名字只差一子 ,结局却是谬以千里。”
他顿了顿,复道,“或许你执着的也并非成仙,而正是‘子’这一字。”
恒箫脸色一沉。
恒子箫抬手,修长的掌心里是一只破壳小鸡。
“我本以为师父给我取名只是随口敷衍,如今才知——你不是我的心魔,“子”才是。”
孩子也好,弟子也罢,前生今世,恒子箫一直被困在“子”这一字里。
他想要父母,想要师长,却天生排斥同辈,哪怕和宁楟枫玩得再好,内心也不希望被旁人抢占了“子”位。
他生来没有庇护,孑然一身,遭人唾弃,于是做梦也想要有一把能够庇护他的伞。
于恒箫而言,那伞是名门谪仙赵尘瑄。
纵使他出自白笙座下,懂得善恶;
纵使他知道赵尘瑄是在利用自己,也还是为了保住头顶那把伞而助纣为虐、不愿放手。
恒箫如是,恒子箫亦如是。
纵有裴玉门和纱羊的谆谆善诱,在得知司樾是魔后,恒子萧便立刻将正道抛之脑后,苦苦哀求司樾让他修魔。
他也好,恒箫也好,所求并非长生不老、称霸天下之道,他们所求,只是那一“子”而已。
“你说我平生所做皆是虚妄,诚然,我确实存了私心。但亦如你所说,你拜赵尘瑄为师,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受人敬仰、纤尘不染的赵尘瑄是你所求之道。”
恒子箫收拢五指,将那小小的小鸡收于拳中,“那么我拜司樾,便是因为她之道,乃我求之道。”
这一道理,在恒子箫六岁时,便已清楚宣之于口。
他告诉过纱羊——若他不认同她,又何必拜她为师;若他拜她为师,那必是认同她的道。
天兵牢中,那群浮光飞沫所带来的动容并不作假。
恒子箫确定,即使没有司樾,他也绝不后悔帮过那些人、做过那些事。
讨好师父是真,发自肺腑也是真。
如今,就算不是为了讨好师父,他也会自发地往这条道上走去。
传道授业,如此而已,他已接了司樾的衣钵、继承了她的道。
“冠冕堂皇。”恒箫冷笑,“你若真的高尚无私,又如何会有我的存在?”
“那又为何会有一百余盏长明灯幸存!”恒子箫抬手指向身后的裴玉门。
恒箫一怔。
恒子箫定定地望着他,“你已疯魔,不嗜血便痛不欲生。即便如此,为何还会有这一百余盏长明灯幸存?”
恒箫声音顿冷,“与你无关!”
“恒箫,”恒子箫摇头,“放过你自己,你并没有你所想的穷凶极恶。”
听了这话,恒箫掩面癫笑起来。
“若你我并非一人,我一定感动得涕泗横流。只可惜我即是你,你即是我,这话听着未免也太自满了些。”
“不,”在他喘笑声中,恒子箫道,“我不是你。我是恒子箫。”
恒箫到死都在渴望成为恒子箫,他想得发疯,想得入了魔,司樾便给了他这一“子”。
这一子,若他视若珍宝、舍弃不下,便始终只是恒箫;
若有朝一日他能自己摘下,那便是入道。
回天之前,师父点他:「没爹没娘又如何,你管呢——你已经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
只恨他一味沉浸在被师父抛弃的情绪中,竟将这些话全都当做耳旁风。
直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那点点光沫萦绕他身周,恒子箫才骤然发觉——
原来他已有自己为自己点灯、为自己照路的能力了。
「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那些被他视作宽慰的话,一一于耳畔回响。
这一响,便是天光乍现,雷声隆隆。
恒子箫释然,把这一子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