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太好了,只是可惜呀,你这样黑的心肝,那些野狗是最喜欢的了,可惜我不能亲手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给他们吃,也好让你尝尝被野狗咬食的滋味!”季宜薇的五官逐渐狰狞,她落下泪来,与方才假装哭泣完全不同,此次落泪即是畅快也是悲伤。
谢灵峙与应泉带着黄之谦匆匆下山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几个官差护卫守在陈知州的尸体旁,而被押在马车车板上的女人发狂地笑了起来,散乱着头发一边笑一边落泪,像是要将她这十年隐藏于心间的所有不痛快统统释放。
一声声梦姐伴随着哭笑声,季宜薇彻底放弃了抵抗,若此时她手上还有一把刀,她一点儿也不介意抹脖子自杀。
黄之谦冷冷地盯着陈知州的尸体,垂在身侧的手颤抖得厉害,最终他扶着一旁的树干慢慢坐下,竟无泪也无笑,只是也无力再走了。
大仇得报固然痛快,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
大半年间繁城死去的十三个人之间并无任何共通点,而唯一与他们曾有过瓜葛牵扯的也被陈知州以野狗咬人轻易抹去,记得这一切的只有黄之谦与季宜薇。
若要再去细说,便要从十年前季宜薇初来繁城开始。
十二个人中,有十个人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一曲动心,如疯如痴。
旁人都羡慕季宜薇这张脸,便是京州见过无数美人的王孙贵族瞧见了她无不说她绝色的。女子羡慕嫉妒,男子为她所迷,可就是这张脸,也给季宜薇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她娘是启扬的名妓,也是一张昳丽容貌得达官贵人喜爱,后不知怀了谁的孩子想大着肚子进府不成,那家夫人就连把她养在外头庄子里都嫌晦气,便找了个理由随便将她卖给曲水村的村夫。
那村夫贪季宜薇娘亲的美貌,可又不愿替旁人养孩子,在季宜薇出生后便想把她掐死,若非她娘拼死护着,季宜薇应该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便是乡野村夫也嫌妓子卑贱,人人都能踩她们一脚,许是曲水村的人大多都不是好的,即嫌贫,也笑娼,季宜薇与她娘亲的日子异常煎熬。
季宜薇十岁时她娘就死了,而她那时初长姿容,她那个名义上的爹看䧇璍她的眼神便分外恶心。
季宜薇被她爹侮辱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她嘴里含着包子被男人按在泥炕上,一边忍着恶心和疼,一边去尝那肉包子里的油水。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了窗外路过的少女,看见对方惊恐着双眼消失于窗前,又立刻出现在门外。
曲梦是那时出现在季宜薇的生命里的,她背着泔水抄起木棍就往季宜薇爹身上打去,见季宜薇两条细瘦的腿上都是血,气急了发出也只能呜呜呀呀地发出闷顿的声音。
她引来了村里人,又赶紧用被子给季宜薇盖上,双手比划着说有禽兽欺负小姑娘,后来她才知道,那禽兽是季宜薇名义上的爹,而村子里的人对他也仅是口头谴责两句,谁也不会管到人屋子里去。
曲梦知道季宜薇的身世虽有心想要帮她却也救不了她,只是总在晚间从曲水村的上游跑到下游来学鬼叫吓唬人。那段时间季宜薇的爹总以为是她娘回来了,晚上都不在家里住,就去田里的茅舍睡一宿。
曲梦每回学鬼哭的时候,季宜薇都能听出那是她的声音,因为曲梦不会说话,发出的声音也与常人不同,更像鬼,可季宜薇知道,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曲梦也不是天生哑了的,她亲娘早死,爹又娶了新妇生了个儿子,她在家中便分外多余。一次曲梦与弟弟争执哭着睡下,她弟弟气不过用一块火炭塞进了她的嘴里烫化了舌头,这才成了半哑,能发声却再不能说话了。
季宜薇在曲水村的生活从十一岁起陷入噩梦,又在噩梦中看见了一束光,这束光分外微弱却极为友好,直至她十四岁,噩梦结束,季宜薇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那是忽落暴雨的深夜,季宜薇的爹在外喝多了晃晃悠悠地回来,见家中有无血缘的貌美姑娘对灯缝补衣裳,歇了不久的心思重新烧起,他也没关门,把季宜薇按在桌上便要拿下她。
那夜曲梦被暴雨困在了曲水村下游,听到季宜薇家中动静有些大连忙奔过去查看,于是她便看见了一副异常勾人又惊悚的画面。
季宜薇披着破落的衣衫,寒冬天里露出大半身躯,她手腕上与脸上全是淤青和伤口,艳丽的面孔上死寂般的双眼冰冷地望向院子里的那口大缸。她鞋子都掉了一只,浑身被雨水淋湿,身上与手上都染了泥,而她那名义上的爹半边身子陷在缸里,半边身子挂在外头,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缸里的水越积越深,季宜薇就这么看着水面彻底淹没了男人的背,这才朝惊傻了的曲梦望去,竟还能扯出一抹脆弱的笑,温和又友善地喊一声:“梦姐,进来躲雨啊。”
曲梦没进去,连忙跑了,次日便听人说曲水村下游家那谁死了,家里总被他欺负的姑娘可怜兮兮地哭红了眼,便请村子里帮她把人埋了。
那些人不会怀疑柔弱的季宜薇,因为那人喝多了酒又埋在自家水缸里,众人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饮醉口渴想喝水,却意外把自己呛死了。
丧事办得很简单,男人省下来的钱也都归了季宜薇,她娘还为她留了一把琵琶,往日娘亲在世时也教过她许多回,季宜薇有一首非常拿得出手的曲子,也不怕出了曲水村便没活路了。
外头的世界很大,她想再苦再难,也好过在曲水村的这些年。
她随娘姓,出了曲水村,就再也不想与这里有半分关系。
季宜薇离村时路过曲水村的上游,正看见曲梦的后娘用藤条鞭打她,而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捧着鸡蛋一边吃一边得意地嘲笑她哭得像狗一样。
曲梦看见过季宜薇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轮到她来看她了。
曲梦挨过了打,哭够了便要将家里的粪水倒掉,她提着两桶臭烘烘的东西见到季宜薇抱着一把旧琵琶就在村子头望着她。
烈阳之下田庄上都没有人,风吹麦浪滚滚,季宜薇素净的打扮,身上的淤青还没消散,脆弱与坚韧矛盾地呈现在她的身上,她问曲梦:“梦姐,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啊?”
曲梦回答不了她。
可一刻钟后,年长季宜薇四岁的曲梦拉着她的手奔走在麦田中,她们穿过田埂,穿过了曲水村外的那座小丘,甚至走到了曲水村那条曲水小河的尽头,看见了澄蓝的湖泊与绵延的山。
她们逃离了不该有的不幸,奔向未知的广大世界,与臆想中的未来。
季宜薇生得好看,加上琵琶技艺高,还有身上卖去曲水村田地与房屋的银钱,这一路虽省吃俭用却也能过。她常去青楼外头听旁人弹曲,在此上很有天赋与造诣,一个曲子只要听一遍她就能完整地弹下来。
曲梦总用手势夸她,看向她的眼睛也总是亮晶晶的,曲梦说她日后必会成为人中龙凤,说她天生就不像是泥地里吃苦的人。
季宜薇一路弹一路走,沿途卖艺也有人给银钱,不是没人想占季宜薇的便宜,只要他们稍稍靠近,没钱没势的曲梦都会一棒子把他们打跑,有权有势的二人便会假意屈服再于夜里偷偷逃跑。
她们听说繁城是个极为富饶的地方,那里的人从不笑娼,百琼楼里姑娘若是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说不定会被官员请入府上献艺,成为座上宾,还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于是他们一路往繁城而来。
季宜薇与曲梦从未见过繁城这样奢靡的地方,她们立刻便决定要在此定居。她将一路上卖艺得来的钱给曲梦找了个小铺面,曲梦的糖水做得一绝,只要她能将生意做成,季宜薇便能在铺子里弹曲。
在铺子开张前季宜薇也不能闲着,便想去城中西巧楼里弹琵琶挣钱,偏偏一把用了十几年的旧琵琶在她刚弹一曲时便坏了,季宜薇垂丧着脸回去。
她们的钱都用在铺子里,便是最普通的一把琵琶也不便宜,可季宜薇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床头上靠了一把崭新的琵琶,上面刻着粗糙的兰花。
曲梦将她娘留给她的遗物当了,一把小银锁——那也是她将来的嫁妆。
季宜薇在西巧楼中一曲成名,当日在西巧楼里喝茶的文人纷纷赞她琵琶绝色,加上她的容貌的确国色天香,不过才短短几日便传遍了繁城,无数茶楼酒馆想要出更高的价格将她请去,一时间季宜薇成了繁城炙手可热的艺姬。
曲梦的糖水铺子开张,还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过来阴阳怪气说了她两句,季宜薇得知此事总坐在铺子里看着那人,就怕是繁城当地的地痞想找麻烦。如今她也算小有名气,若有她在想来那人也不会欺负曲梦。
后来那人总来,每次来都点糖水喝,眼神还时不时瞥她们,没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瞧着也不像个坏人。
又过半个月,那人主动上前,红着脸对曲梦说了句对不住,那是迟到了二十来日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