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正对坐无言,唯有旁边炉中檀香,散着袅袅清香,萦绕着老少的周身。
顾盼生坐在蒲团上,垂着腕,那香烟萦着他的粗布衣裳,绕着他白皙修长的手,蜿蜒而上,却似乎惊讶于他的容颜,悄然散去。
老者微微抬眼,透着浑浊的眸静静打量着他,禅堂有些阴暗,白皙的面容上多了些阴影,阴郁难言,凤眸幽深而狭长,眉不画而翠,唇不描而红,他的眼有些昏花,禅堂中央那观音的面容也氤氲朦胧了起来,居然和他的面容叠在了一处,又倏然分开。
都言男生女相,必是贵相。顾盼生的容颜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他美的几乎叫人觉得不能用男女来狭隘的区分,这尊容绝艳里,又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其实,早在眼前少年揭开斗笠,露出面容的一瞬,他忽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倒也不是感应,实在是先皇和他那位宠妃的模样太过脱俗,叫人看见了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的少年,就如照着先帝和那位妃子的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顾盼生知道对面之人的身份,还在太妃底下过日子的时候,太妃提到过几位隐退的大臣,其中就有一位是当年的将军,如今落发为僧,挂单于延平禅院内,与外界一切隔绝,除一二人外,无人知他下落。
他几番周折,终于见到他。
那将军一身煞气早已洗褪,半生戎马让他身子徒增伤痕,空荡荡的禅房里除了蒲团无什么物什,唯有那对联是唯一的装饰: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悠长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直到半个时辰后,房间里终于回响起了老将军苍老的声音:
“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又往何而去?”
顾盼生睁开眼,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杀意。
“从死生劫难中来,往我该在的位置去。”
老将军,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股肱之臣梁胥,奈何得罪了如今的帝王顾螭,被抄家问斩,为了躲避顾螭的追捕,他离开京城落发出家,远离尘嚣,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寻找先帝的血脉,没想到顾盼生倒是先自己找上门了。
那一番对话,更叫老将军认定了他的身份。
听闻顾盼生这些年的经历后,纵然是钢铁男儿,也落下了泪来。
“想不到太妃没了后,小少爷你竟过着那样的生活。老臣却只顾着躲避,不曾寻得您的踪迹,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妨,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盼生能见到老将军,亦是天意。”
老将军浊眼含泪,忽又想起来什么,表情肃然:“延平府除我之外,还有几位大人也藏匿于此间,或归隐或经商,他们都是先帝交代过要抚养照顾您的股肱之臣,请您放心。”
“还望老将军替我引见!”
“可惜小少爷来的不是时候,这段时间有人来了,老臣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和延平府其余的几位旧友联系。”
“谁?”
“萧匪石。”
说起来萧匪石,沿海并非她的辖区,此次她来的又隐蔽至极,一路上几乎没有惊动官员。似乎是秘密出行,她这个人做事一向毒辣而诡谲,来到沿海实在不是个好消息,这让人不得不警惕。
可据人打探消息得出,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晋安府待着,盘下了一座宅院,买了几个奴婢丫头伺候着,然后便在家中,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甚至断绝了和官府的来往。
谁也不知道她在府中做什么。
隐约有打听到她在买办什么,派去的人打探到,她似乎派人各地打了许多新家具,每人只是派人上街,去裁缝铺做衣裳,去金银店打首饰,那架势,简直是要在晋安安家落户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位高权重,怎么会定居在晋安呢?所以她的动机就成了迷。
到底是忌惮着这位奸佞,他们这些老臣都不敢轻举妄动。
顾盼生好看的眉毛微拧,面露不虞:“既如此,待萧匪石离开后,我再来寻老将军。”
“少爷要去哪儿?”老将军似乎有些惊诧:“您不现在就跟我离开吗?”
顾盼生也愣住了,他似乎是习以为常的认为,自己要回到林沉玉身边,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经思考,已经脱口而出:“是,我回师父身边。”
老将军是听说过林沉玉威名的:“也好,若是少爷能招揽到那位,那位虽然不是位高权重,但她父母确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对您颇有益处。”
顾盼生脑海一片空白。
他想说,自己在林沉玉身边,并非为了这些个目的,他只是单纯想……想靠近她。
可这话,究竟耻于说出口来。
*
顾盼生走下山门,还没出门槛,就听见灾民熙熙攘攘的声音。
“林侯爷来了!那位赈灾的林侯爷来了!”
“哪位是林侯爷?在哪里啊?”
他瞳仁蒙的一紧,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去,就看见林沉玉负手而立,立在台阶下,依旧是白衣飘飘衣带如雪的模样,她眼底有些青黑,嘴角却一如往常的擒着笑,温和的看着自己。
山门的台阶是那样的长,可他隔着这长长的台阶,一眼就望见了她。
她朝他伸出手来,他便毫不犹豫的朝她走去。林沉玉一把扶住小徒弟,眉眼含笑:“这些日子冷落你了,我马上要启程去晋安,带你一起去,顺便逛逛散散心,好不好?”
晋安……萧匪石现在所在的地方。
顾盼生呼吸一滞,还是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