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严清定了定神,奇怪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离谱的想法,可能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累了吧。
隗严清接过钥匙,笑着道谢,经过这一番打岔,明华章早就走没影了,隗严清快步赶到工坊,果真,管家压根拦不住明华章。
明华章站在紧闭的房门前,缓慢踱步,回眸问:“隗掌柜,你不是说已经处理好了吗,为何这里还贴着符?”
门上赫然贴着一张黄纸朱砂符,不光正门,周围门窗也挂满了桃木剑、镜子、符纸,看着萧索又不详。
隗严清叹气,他只是引路的时候随口提过工坊在什么方向,他过耳就忘,明华章怎么就记住了呢?
但人都找来了,隗严清也没法再遮掩,如实道:“郎君有所不知,死人终究不吉利,自杀更是不吉中的不吉。据说自杀的人不得往生,魂魄会一直困在原地,我怕二徒弟没法投胎,便请了道士来,为她超度。”
“是吗?”明华章道,“既然超度法事做完了,里面应当没事了。开门吧,给祖母挑完木偶,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五姓七望的名头太大了,隗严清太想做成这桩买卖,哪怕对方强人所难,他也得顺着来:“好吧。郎君往后退一点,里面锁了好几天,味道可能不好。”
说着,隗严清给管家使眼色:“揭开符纸。”
管家身体抖了抖,目光露出惊恐:“掌柜的……”
隗严清神情平静,俊雅白皙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股狠决:“揭。”
管家哆嗦着撕开那张色红如血、龙飞凤舞的道符,随即就躲到一边,一眼都不敢往里面看。隗严清就镇定的多,他推开门,道:“郎君您看,这就是做木偶的工坊。里面又脏又乱,没什么特殊的,不如……”
隗严清话音没落,明华章已经抬步走入工坊。谢济川跟着走进来,入目所及是一个匆匆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面还残留着做法痕迹,许多成型的、没成型的木偶胡乱堆在旁边,脸上贴着功效不明的符箓。
说实话,看起来更可怕了。
隗家的木偶出名就出名在“真”这一字上,那些木偶有的还看不出形状,有的已经开始上色,有的干脆胳膊、腿随意散落,像被肢解过的尸体,堆在一起宛如尸山。置身其中,仿佛被无数双空洞诡艳的眼睛盯着,再想到不久前这里还死过人,阴森感油然而生。
明华章像是感觉不到地上逐渐攀爬的冷意,神态还是那般漠然冷淡。他仰头,看着格外空旷的房梁,问:“隗掌柜,你说你的二徒弟在这里自杀。她是如何自杀的?”
工坊的房梁特意挑高了,很难自缢,那一个女子,还能怎么自杀?
隗严清叹气,指着散落一地的工具,说:“用刀。”
明华章挑了下眉,有些意外:“用刀自尽?”
“是啊。”隗严清道,“她虽然排行第二,其实是最得我真传的徒弟。她在木偶一道上很有天分,这些年我忙于生意,木偶渐渐都交于她操刀了。大徒在这方面倒有些平庸,我一直指望着他们兄妹结为夫妻,一起把隗家的牌子传下去,谁能想到……唉。”
明华章从地上拾起一柄刻刀,左右看了看,问:“隗掌柜,你们发现她死亡时是什么情形,确定是自杀吗?”
“确定。”隗严清低头,看着地面道,“当时是大徒撞门的,一进来就看到她躺在地上,喉咙上插着一柄刀,血还咕咕往外流。墨缘吓坏了,赶紧去叫人……”
隗严清极细微地顿了顿,继续说:“老二素来听话,是他们师兄妹中最省心的。也怪我,她顶撞我后,我气急了,说了些重话,让她去工坊反省。谁能知道她竟然想不开,自己做了这种事。”
明华章问:“隗掌柜和她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婚事。”隗严清说,“真是家门不幸,她喜欢老大,但老大却喜欢我那三徒儿。因为这些事,我里外不是人,他们私底下不知怎么埋怨我呢。”
明华章转着手中的刻刀,这么小巧的刀,除非一刀扎中动脉才能致命,一个自尽的人,会有如此准头?
“她一直单独待在这里吗?”明华章问,“会不会在她禁闭期间,还有人来见过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隗严清面露疑惑,看向明华章的目光中带了些警觉意味,“崔公子不是来买木偶的吗?怎么对我那苦命的二徒如此感兴趣?”
明华章便知道不能再问了,他平静地放下刻刀,修长的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突然开口问:“听说,你们最名贵的一款木偶,形如真人,几可乱真?”
隗严清笑容愣住了,神色微微变化:“崔郎君,那不过是坊间夸大。何况,我们家的木偶每一款都惟妙惟肖,您看这款……”
明华章打断隗严清的话,说:“崔家以孝治家,祖母用的东西,若不是最好,便没有必要。伯父对祖母至孝,生怕祖母在阴间不习惯,所以,伺候的下人最好和阳间一样,免得她老人家用不惯。”
隗严清的笑慢慢收起来,知道今日没法用普通木偶打发这两人了。他沉默片刻,说:“不瞒崔郎君说,和活人一样的木偶小民早就想做了,但直到现在不过成功了一具。这……短期内,小民不敢保证还能再做成。”
“价钱无妨。”明华章慢慢说道,“凡事精贵不精多。放心,博陵崔氏家大业大,不会少了你的。”
隗严清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折服于五姓七望这个耀眼的光环。这可是大唐最高贵的世家,比皇家都体面,如果能做成博陵崔氏的买卖,说不定能由此铺路,打入真正的上流世家。
人活在世不过几十年,而长眠地下却要千秋万载,到时候,那些尊贵的世家老爷、夫人入棺时,身边都睡着他隗家的木偶,这将是何等的荣耀?说不定等他去阴曹地府时,他隗家也成了不亚于五姓的名门望族。
隗严清咬咬牙,说道:“承蒙郎君看得起,隗某愿意勉力一试。不知,郎君想要什么样的木偶?”
明华章不动声色和谢济川对视一眼,上钩了。明华章装模作样想了想,说:“祖母喜欢沉稳能干的丫头,无需好看,但做事一定要麻利,她老人家最厌恶那些徒有皮囊却四体不勤的绣花枕头。所以,你们的木偶一定要手脚灵活,力气也要大。祖母不喜欢嘈杂,她一个人得做好几人的活。”
明华章每说一点,隗严清的脸色就要差一分。不要好看的,只要踏实能干的,对活人而言稀松平常的要求,放在木偶身上便是强人所难。隗严清不断握手,说:“郎君,您的要求太高了,我只能试试。”
明华章矜贵地点头,末了,还颇为不悦地提醒:“不要耽误太久。我在洛阳待不了太长时间,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
谢济川默然看着明华章,等隗严清转身去拿纸契时,他凑过来问:“崔家得罪过你吗?”
“没有。”明华章诧异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谢济川啧声:“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镇国公夫人便是太原王氏,你却不肯用王家的名号,而要冒充崔氏了。世家那种眼高于顶、尖酸刻薄的讨厌嘴脸,你学得活灵活现。”
明华章轻轻瞥了他一眼,道:“其实王谢在民间声名更广,用谢氏的名号也可以。”
“那倒不必。”谢济川笑道,“谢氏的龌龊事够多了,无须你再帮忙添一桩。”
隗严清很快拿了契约过来,说:“郎君,这是拟定好的契约。请郎君到厅堂来,我们细细商议。”
“不必。”明华章随便扫了一眼,便痛快地签字画押——反正签的又不是他的名字。
隗严清没料到明华章刚才那么多事,现在签契约却如此痛快。他站在一旁,一时觉得头重脚轻,生出种奇怪的感觉。
可能,世家名流豪放不羁,就是这般作态?
谢济川随意在工坊中走动,他目光扫到台面上的半成木偶,问:“隗掌柜,我一路看来,发现所有木偶五官都极尽逼真,为什么眼睛却要涂成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