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好客,总觉得人家千里迢迢历经风险来了,心意难得,便要大肆回馈。
可今年有点反常。
原本各衙门想着陛下整寿,本就该借机大肆庆贺,谁能想到呢,拨款不增反减。
甚至造书局那边还巴巴儿等指标呢,愣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于是今日上朝,造书局的掌局李大人便率先发问:“陛下,已是十月中,各国使者将至,不知今年要印多少书,准备多少典籍呢?”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各国仰慕者不在少数,每每有使者来访,返程时带一批新书都快成惯例了。
给客人的么,总要体面些,所以造书局大多会根据朝廷派下来的指标,重新开版印刷,是为外交精装版。
刻板需要时间,印刷装订也需要时间,各国快的十一月就到了,再不开工,还真有些紧张。
天元帝嗯了声,轻描淡写道:“书局库存多少?”
李掌局脱口而出,天元帝听了,忽然笑了下,“这不是够了么?”
历年不是没给过,何必重复?凑合凑合得了。
此言一出,不光李掌局,便是其他各部官员也心思翻滚,琢磨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别国有没有的,与我朝何干?要不要是他们的事,可给不给……总归是朝廷的体面。
李掌局张着嘴,似乎刚回过神来,“这,这如何使得?如今书局库存不过是简装,打赏也就罢了,可若要做两国之交,未免,未免……”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未免太寒酸了。
这就好比你去拜年,临走前主人家回礼,哪怕同样都是一斤茶叶,用草纸随便裹了丢过来,和用精致瓷罐装好后放在雅致的木匣子里,重视程度和意义截然不同。
每到年末年初,天元帝做梦都在盘算国库里还有多少钱,故而听了这话,就有些肉疼,“每年单给各国上贡的还礼,造书局开销几何?照今年来朝之数,又将所费几何?”
李掌局倒也尽职,天元帝一问,他便张口说出金额,“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数目庞杂,每年赠与的少则三五种,多则数十种,每种么,少则三五本,多则数十乃至数百本,未有定数。若寻常市面上卖的,一本也不过几十、几百文,可若两国还礼时,少不得板用好木,纸用好纸,墨用好墨,便是雕版也要重新刻过。再则装订,一概线、蜡,都要特制的,若给他国国君或王公贵族者,少不得再施以金箔……”
各部官员都读书,却从未这样直观的了解官方赠礼成本,一边听,一边本能地在心里算,越算越心惊。
照李掌局这个说法,官方赠书每本成本至少在一两甚至一两五以上,各书目相加,就照平均每国送二百本吧,就是三百两起。
这是最低标准。
一国三百两,十国就是三千两,一百国家、部落就是……足足三万两!
这还只是书,另外配套的好纸好墨也在赠送之列……
简单粗暴得出大体数字后,各部长官都有点心理不平衡了。
原本觉得自家求了几万、几十万拨款,还挺美的,结果一对比,你区区造书局都动辄三五万两,这算什么?
兵部尚书看向李掌局的眼神尤其微妙,好么,老子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从户部抠出来八十万两造船造炮,就这还紧紧巴巴的,你倒好,轻描淡写就扔出去几万两?!
眼见满朝文武神色各异,天元帝由着他们酝酿了会儿,然后才站起身来,慢慢走下龙座,笑呵呵道:“这些日子,朕思虑良多,想着万国来朝本是他们一番好意,朕若不回赠一二,到底心中难安。”
以李掌局为首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齐赞“陛下圣明”。
天元帝对这类场面话早已不放在心上,待声潮褪去,这才继续道:“可朕转念一想,只是赠书,难免治标不治本,似高丽、倭国、暹罗等蛮荒之地,民智未开,便是送了再多书过去,他们也未必能读得懂。”
原本当下大禄实力便傲视群雄,国民自傲,而在场的又都是万里挑一杀出来的,自然更傲,所以听了天元帝的话,都觉得没毛病。
有问题吗?
没有!
那些地方的人就是民智未开啊,听说还有茹毛饮血的,衣裳都不好好穿,能读得懂圣贤书?
到了这一步,已经有官员隐隐猜到点天元帝的意思,但皇帝本人不开口,内阁诸位不表态,他们也不敢轻易发话。
天元帝还在绕场发言,站得比较靠外的官员们,也能听见些了。
“……如此一来,朝廷可以省下银子贴补自家百姓,周边诸国也能仰受圣人教化,岂不是两全其美?”
等等,怎么就两全其美了?
好多官员还没回过神来,都开始疯狂扒拉记忆,刚才陛下说了什么?“亲至教化……”
亲至,谁?谁亲至?去哪儿?
不等所有人都理出个所以然来,现任国子监祭酒郭文炳便道:“陛下思虑周全,非我等所能及,然教化事小,这书,果然就不赠了么?”
怎么听陛下的意思,是要派文人出海,去那些藩国开启民智?!
若此事真成了,从何处拨人?还不是自己手下的国子监!大禄朝有名有姓的大儒谁不在国子监挂名!
这,这如何使得?
他虽未曾出海过,但也常听人说起,海路凶险,易生疾病,又有海中狼食人。纵然历尽千辛万苦,平安抵达,那些海外诸国吃肉都滴血的,路上全是粪便,一干王公贵族也都臭烘烘,各色香水香露便是为遮盖臭味所致……那不就是野人嘛!
天元帝转身望过来,“爱卿此言差矣,赠书归赠书,开化归开化,岂可混为一谈?”
人都过去了,书在脑子里装着,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言外之意:儒生是最主要的,只要人过去了,书么,差不多就行,自然就能省一大笔银子。
郭文炳听罢,便知天元帝几乎心意已定,恐无回天之术,不由心中发起苦来,暗自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