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扶风听了,面沉如水,如今的谏议大夫都是什么狗东西!在这里狂吠!
他才要出列痛骂,余光却瞥见董春微微摇了摇头。
让那小子自己来。
既然当初敢面圣进言,就该知道自己将面临何等风暴,若连这点风雨都受不住,何谈来日?
“你才大胆!”论肺活量,除了武官和自幼习武的赵沛,秦放鹤还真不怕谁,当场更响亮地喷了回去,“你身为谏议大夫,不能体察民情、规劝陛下已是失职,如今当众颠倒黑白,是为佞臣,你自甘堕落不配为人也就罢了,还要陛下闭耳塞听,做个昏君吗!”
谏议大夫官居四品,翰林修撰不过六品,中间足足跨了两品四级,而且自己都四十多了,年纪当他爹都绰绰有余,还真没想到秦放鹤敢不分尊卑上下,当众回骂,一时愣在当场。
大约过了两息,那谏议大夫才终于回过神,脸上迅速紫涨,“你,你简直……”
“行了!”天元帝本就心烦,眼见着下头吵起来,最后一点耐心也烟消云散,“都是朝廷命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秦放鹤迅速收敛,低头认错,“是,微臣一时失态,陛下恕罪。”
他是干脆利落鸣金收兵,然那谏议大夫刚被个未及冠的后辈当众辱骂,如何忍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直憋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天元帝见了,越发不待见,没好气道:“来人,扶他下去休息。”
你倒是想着装乖卖巧,抢个便宜功,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那秦子归若果然满口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偏他张口闭口都是数字,又是底下起来的,便是没有十分真,也有八分,你当众骂他,岂不是说朕听不得真话?
看似维护朕的威严,好处全叫你占了!
若果然如你所意,发落了秦子归,外人听了,必然要编排朕容不得贤臣,要做个昏君!
朕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
见天元帝面沉如水,胡霖忙亲自带了两个小内侍,将那位倒霉催的谏议大夫连搀带拖,弄到后面偏殿扎针去了。
您说说,什么时候跳出来不好?
都察院、内阁一干大人们都没动呢,您就来抢跑了?
啧啧,这份出头鸟的风光,也不知您老受不受得住哦……
这段插曲也着实像一盆凉水,浇熄了不少人的蠢蠢欲动。
能来上朝的,傻子不多,到了这会儿了,谁还敢轻举妄动呢?
一时鸦雀无声。
秦放鹤这番话,直叫天元帝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他知道秦放鹤要说些民生,却不知道真相这般残酷,更从未想过,原本好意分发给百姓的土地,落实归落实了,竟然可能种不完!
种不完,怎么办?也不能荒废了,只好卖给大户,或是租给旁人耕种。
可这么一来,又被剥一层,落到百姓手中的粮食……越发少了。
秦放鹤再看那些官员时,已经看不见多少戏谑了。
怜悯吗?
未必。
只怕是嫌自己多事,搅了陛下兴致。
快过年了,又是万国来朝的大日子,你小子才做官多久,就不能消停些?
就连他的师父,师公,眼中也带了惊讶。
原来底下的老百姓,真的能这么穷。
相对世家豪族,他们确实是寒门,但这个“寒”,并不等于寒酸、贫寒,而是相对来说略落魄一点的。
寒门对庶人,仍如云泥之别。
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到看不清底下的蝼蚁;
他们高得也太久了,久到往来皆是数字,轻飘飘,毫无分量。
秦放鹤转过身,看向天元帝,“陛下,每位学子要读书,必要请师父、买书籍,那等三百千之流启蒙入门的最便宜,也要百十文一本,到了四书五经……若要参加县试,需先缴纳保银二两……”
“好了,不必再说了。”天元帝心口堵得慌,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自认勤勉,也时常派钦差四处查访,自觉没有疏漏,虽知各地偶有灾祸,可……百姓总不至于吃不上饭吧?
但今日叫这小子一说,或许大部分百姓有粮米果腹,若要读书,还真得全家、全村齐发力。
秦放鹤归队。
天元帝沉默片刻,叫了司农出列,“秦修撰方才所言,可有掺假?”
那位司农面无表情,垂首作答,“微臣惭愧,秦修撰虽在翰林,然对农桑知之甚多甚详,并无夸大。”
甚至一些比较敏感的细节,比如豪族圈地,没有说。
天元帝摆摆手,没说话,满朝文武也没说话,就连最开始觉得秦放鹤夸大其词的官员们,也集体哑火。
文人较真,自以为是,但在清清楚楚的数据面前,谁都无力反驳。
现任国子监祭酒郭文炳出列时,多少对天元帝的提议有些非议的宋琦等清流,也有些口舌干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