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众人反应不一,有回忆起昔日寒窗之苦,再看今日得登大殿,百感交集的;也有未经苦难,觉得匪夷所思的。
殿内迅速响起低低的嘈杂的声响,像干燥的粮食滚过簸箕,细且密。
有点烦人。
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笑,戏谑道:“小秦修撰毕竟年轻,多少有些夸大其实了吧?”
怎么可能有人读不起书呢?
在场人很多,秦放鹤看过去时,那一片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脸上,大多挂着如出一辙的轻快的笑,仿佛注视一个因渴望得到关注,而故意撒谎的孩童。
这种注视,饱含着高高在上,满是“我们都懂,看你怎么扯淡”的上位者们的包容,极其令人不快。
类似的目光,秦放鹤经历过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完全免疫。
不舒服,很不舒服。
很……讨厌。
但他只是又笑了下,张口吐出一串串数字,“我朝鼓励垦荒,凡登记在册者,成年男丁可发田十亩,女子折半,男多女少,故而截至目前为止,平均每位农户可有田八亩半……”
为什么男多女少?
因为好些女婴刚出生就被杀死了。
抑或被卖,卖为贱籍,自然就不配有田地。
“田地根据位置和产量,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等,因上等田地优先分配给吾等官员,并中层举人、秀才等有功名者,故而寻常农户手中,多以中等和下等田最为常见。
以北方过去十年的产量来看,上田悉心照料,亩产多在一百到一百三十斤之间,而中田多在七十到一百斤,下田更次……”
对这些数据,秦放鹤烂熟于心,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字眼都像用刻刀刻在他脑海中那么清晰。
他的语气和语速自始至终都很平稳,同样平静的目光从刚才发出过笑声的每一位官员脸上划过。
他看到了怀疑,看到了不以为意,还有非常少量的惊讶,和微乎其微的怜悯。
“以一家三代六口为例,”秦放鹤收回视线,继续道,“男女各半,共有中田四十五亩,亩产八十五斤,近几年的粮价稳定,正常情况下新粮都在十二到十五文之间,便做十三文半,那么一家六口忙活一年,所得也不过五万一千六百三十七文又半!”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看着户部尚书杨昭的脸,一字一顿,“折合白银,五十一两。”
不知为什么,杨昭听到这个数字后,猛地松了口气。
五十多两,不少了,养活六口之家,不算难吧?
秦放鹤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忽然笑了声,“大人莫急,下官还没算每日吃喝用度呢。”
杨昭的眉头皱了皱,伴着秦放鹤的声音,也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以成年男子为例,若要不饿,诸位前辈们注意了,是不饿,不是吃饱,肚里起码要有一斤粮米,面粉遇水胀大,且算作半斤干粮罢,一家六口,老弱女子折半,一日且不做三餐,只二餐,便要四斤粮食,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六十斤!
而名下田地一年也不过三千八百多斤粮食,光吃就去了四成,剩下的,才有可能换钱使。”
换钱,那就是约么三十两,这么少?
有前面的五十多两对比,现在骤然跌至三十两,杨昭微微蹙眉,已经觉得不太妙了。
然而这还没完,秦放鹤忽然又问:“敢问大人,我大禄赋税如何?”
杨昭虽然不是专管农业的,但基本律法也很通,张口便道:“田税分夏秋两季租子,夏日征钱、布、草等,秋收征粮,如今是十税一。另有力役、徭役……”
杨昭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自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陌生而奇异的苦涩。
光秋日征粮就去了十之一,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落到百姓手中的,能有一半么?
一半,十五两。
这还是风调雨顺的时候,没算上穿衣、喂牛等各项开销,没有一滴油水,但凡再有个病……
他们这些人,莫说看病抓药,哪怕大夫空跑一趟,谁还不给半两、几分的打赏了?
大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仍有官员觉得秦放鹤说得太严重了些,不以为意,“亩产虽少,那么便多买些田地,勤快耕种,积少成多。”
都是过生活,为什么有人富,有人穷?
懒得呗!
秦放鹤刷地扭过头去,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好个积少成多!敢问大人,您知道一亩地有多大么?比这大殿大得多!
您知道一个人累死累活,一日耕作几何?您又知道家中壮丁去服役时,只剩下的老弱妇孺,一日能做多少?是老人不要照顾,还是孩童不用看管?”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农户们又要承担各种徭役,虽然法律明文规定每人发田多少,但实际上真正落实下来的,也就是一半。
因为种不完,真的种不完!体力不允许,时间也不允许。
前面秦放鹤罗列的一连串数字,都建立在全家人不生病,风调雨顺,没有病虫害的基础上,饶是这么着,一家六口辛苦一年能落到手里的,只剩七两银子。
而实际上,这个数字都虚报了。
谁家不生病?哪年没有病虫害?
可能一阵风,一场雨,一次冰雹,一回偏偏推迟了数日的旱情,就让田地减产……
乡下人家五两银子过一年,并非玩笑话。
“大胆!”有言官出列,指着秦放鹤骂道,“陛下上承天意,勤政爱民,世人无不敬服,万国无不来朝,此功绩可比尧舜,不逊秦皇汉武,竖子敢尔,竟大放厥词,把这些都不顾了,将陛下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