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望燕台城外驿站时已是四更天,宫门关闭。然天元帝曾有言在先,需得正月前出结果,于是胡立宗马不停蹄手持钦差令牌夜叩宫门,天元帝觉都不睡了,当即召见。
为了赶上时限,胡立宗一行人日夜兼程,消瘦自不必说,官袍穿在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
一路奔波,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写折子,此时都当着天元帝的面一一口述,声音沙哑。
最初报蚁穴溃堤之处,确有其事,只是稍有夸大,倒也不过分。但胡立宗遵照旨意沿途查访时,却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发现其他辖区多处堤坝建材以次充好。
“好些地方乍一看是好的,可人上去踩了就知道,下头都是空的,乃是以薄木片抬高,表层涂泥……”胡立宗能预想到天元帝的震怒,压根儿不敢抬头。
像这种招数,只要人不上去用力踩、亲手验,单靠走马观花的看,什么都看不出来。
之所以没有露马脚,皆因天公作美,那几地近几年都未曾有大雨,水位未漫到那里。
“混账!”天元帝抬腿踢翻脚边火盆,猩红的碳块滚了一地,名贵的波斯地毯当场烧起来,一时烟尘弥漫。
胡霖等人吓了一跳,忙叫了一群内侍上前灭火,又劝天元帝换到别处。
天元帝气极,“换什么,朕的百姓随时都可能被淹死,还换……把地毯撤了就是!换什么新的!”
胡霖一听,就知道他倔劲儿上头,也不敢再劝,忙亲自去开了窗缝透气。
天元帝兀自咒骂不休,“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啊?啊!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拿着朕的银子,国库的银子,都进了他们的腰包了!前线年年吃紧,原来是他们在后面年年紧吃!”
越想越气,天元帝狠狠拍了一把桌子,“可恶!”
不解气,再一下,“可恶!”
啪一声,把玩多年的蜜蜡手串裂了两颗珠子。
胡立宗和胡霖一看,整齐地吸了口凉气,拼命低头。
下一刻,天元帝就将手串一扔,咆哮回荡在整座暖阁内,“人呢?”
更气了。
胡立宗不敢抬头,“相关者都押回来了。”
天元帝黑着脸道:“着三法司连夜会审,该抓的抓,该抄的抄,该杀的杀,一个不留!”
过年?
过的什么年!
还给朕贺寿?
巴不得朕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了!
“是!”
伴随着天元帝的震怒,数道旨意雪片般飞出,无数相关官员被连夜从卧室中唤醒,迅速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年假,一边骂娘一边从四面八方往皇城汇聚而来。
整座王朝的权力中心都如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浓重的夜色下迅速运作开来。
因本案牵扯甚广,许多细节还需要反复复盘,胡立宗等一行人直接被留在宫中不得归家,方便问话。
他们休息的同时,也抓紧时间将各处要点细节,通通写了折子呈上来,天元帝重新看过,偶有不详尽之处,也立即叫了人来问。
原本秦放鹤等人还跟赵沛约好了正月相互串门,结果他所在的大理寺也要跟着忙,约会顿时告吹。
因这道插曲,这个年过得非常割裂:
官方表面和民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而私底下却何止暗流汹涌。
几乎所有听到风声的官员都嘱咐家眷和族人低调行事,不得张扬,生怕被台风尾巴扫到,殃及池鱼。
原本还有许多官员想趁着正月二十一,天元帝五十整寿时上书请求大赦天下,结果闹了这一出,也都不敢作声了。
还大赦天下呢,这次不血流成河都算奇迹。
案件内容是保密的,但陆续有官员押解进京,大致是哪方面事发,相关人员也都能猜出来。
阿芙听说后难免感慨,“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贪不够呢?”
哪怕只是正经做官,光年每年的俸禄和冰敬炭敬并朝廷赐下来的不纳税的田地,就足够一家人过活了,怎么还不知足呢?
非要往油锅里捞钱!
如今倒好,抄家灭族只在顷刻之间。
秦放鹤唏嘘道:“难呐!”
别说权倾一方的大官,就说他自己吧,昔年返乡时还曾有顾云五之流借机行贿呢。
其实那笔银子拿了也就拿了,没人会知道,但最怕开这个口子,因为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有了一万两,就想十万两,有了十万两就会想百万……
甚至有的时候不是本人想贪,而是周围的人想。
你如果不贪,就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要么想方设法拉你下水,一起同流合污,要么绞尽脑汁除掉你这个拦路虎。
阿芙跟着叹了一回,“对了,我妹妹的亲事大约要定了。”
“哦?”秦放鹤问,“是上回那人?”
阿芙点头,“是。”
年前后这些天,宋家思来想去,划拉了许久,终于还是发现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